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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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直奔十里地,江离在路上却丝毫未曾听到任何交战的动静。

    铜雀已然寿终正寝,没人引路,大山是个不认路的傀儡,江离绕着琅城找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毫无收获。

    从彩云间开始的东南方,一路向北绕到正东的城门所在,大山虽未觉疲惫,江离却已然有些撑不住,竟径直摔了下来。

    大山一惊,连忙要扶她起来,却被江离拦住。

    “你能看见他么?”

    她双目覆着白绫,额发又浓密,颔首之际挡住了面上的神情,不足以为外人观,大山沉沉地摇了摇头。

    江离深吸了一口气,语调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若不是个瞎子该多好……”

    大山的轻功不好,若是她双目能视物,便能系着傀儡丝飞跃至树上,居高远眺,总比现在这般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快上许多。

    江离自己摇摇晃晃地起身,紧紧地攥着大山的护腕,铁棍被捏得变形,可还是强撑着道:“继续找。”

    大山忠实地驮着江离继续用最快的速度绕城搜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直至深夜,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该是除夕佳节了。

    长时间保持着高速的机关运作,大山的体温高得烫人,江离终是忍无可忍地喝道:“够了!”

    大山登时停住,江离也滚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上竟纷纷扬扬地落了雪,白日里分明晴光大好,如今却冷风阵阵,席卷而来的寒意令江离忍不住了个哆嗦。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大山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讷讷地用宽厚的大掌挠了挠自己的头,傻子似的。

    江离伸出细腻而温热的手,指尖不经意地融了一片雪,凉到了心里。

    “我没想丢下他,”她声色微颤,勉强稳住了身形,“可我找不到他……”

    江离从未有过如此痛恨自己眼盲的时刻。

    赫敬定是她下山后遇到最笨的男人,连水清澜都不如。

    这二货只知道拯救他人、一昧地散发他那可笑的怜悯和同情心,什么大义凌然,什么战死沙场,统统都是放屁!

    什么能抵得过自己活着更重要?

    “大山,我找不到定子怎么办啊?”

    江离红唇颤抖,抓着大山的手臂不松,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他那么蠢,丝毫不知何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必然会不计一切代价也要败叛军。”

    赫敬定还喜欢讲什么身先士卒、一视同仁,只怕会比他那些同袍死得更快、更早,只凭盔甲也分不出哪一具尸体是他……

    江离颓然抚额,全身几乎脱力。

    大山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安慰但有心无力。

    “轰隆————”

    自西北方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大山兀的警觉,江离也顷刻间起了精神,喃喃道:“西北……和彩云间所在的东南刚好相反?”

    十日前赫敬定告诉过她,彩云间不安全,想必他是早早得到了消息,便改将重兵屯扎在了东南方。

    如今西北爆.炸,难道是消息出现了纰漏?亦或是……身旁的细作刻意传达了错误的密报!

    “大山,”江离淡淡地道,“跪下。”

    大山依言行事,果断地单膝跪地,恭敬地颔首,任由江离从他脑后开了头颅。

    里面有一个巧精致的银盒“玲珑”,以及旁边极难察觉的齿轮。

    江离将齿轮逆时针方向转动了一周。

    大山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外加了一层铁皮,比之原本的更为坚不可摧,眼珠成了彻底的黑曜石、丝毫光亮不可见。

    战傀的制作成本过高,且攻击性过强,极易暴走、防御较差,一般情况下,偃师不会将战傀视为保护自己的首选,而是制作出战斗型傀儡与陪伴型傀儡的折中——护卫型傀儡。

    以战到最后一刻、自己的身体完全毁坏为代价,换得主人毫发不伤。

    在江家未壮大影响力以前,所有的偃师从未想到过研制出“护卫型”傀儡,天工巧之技的偃师道则为护卫傀儡开辟出新的天地。

    “我们走。”

    江离毫不停息地赶到了爆.炸的声源处,大山率先以铁躯强行开了路,在密密麻麻的铁卫军中杀出重围,她敏捷地尽可能避开与正.规军直接交战的机会,实在避无可避之时则多以偷袭取胜。

    她看不见,只能听声辨位,紧随着大山的脚步寻找乱军之中赫敬定的位置。

    尽管知道他已然遇难的可能性更大,然而没摸到尸体,便终究不算数。

    坚实的铁片竟被击碎了,大山面不改色,强行抓了两个敌军的头颅捏爆,随意往后一扔便砸倒了一大片,痛呼声和惊愕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哪来的怪物?!”

    “后面还有个女人!她……呃!”

    长.枪即将刺向大山的身躯时,江离轻松拂袖,傀儡丝便在眨眼间割断了十余人的头颅,血喷得到处都是,她灵活地一转身,便避开了所有的脏污。

    可人实在太多了。

    即便再怎样坚韧的铁甲,也护不住膝窝,有乱军找到了大山的死穴,专挑他的膝窝猛攻,最后一击竟将粗壮而结实的腿活生生地砍断了!

    江离心生一凛。

    糟,一旦护卫型傀儡的外层防御开了口,接下来被完全剁碎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会越来越快!

    “不必恋战,找人!”她厉声喝道,手中的铁棍被舞得晃花人眼,每一棍皆能准确无误地将护着人头颅的铁盔敲裂、颅骨震碎。

    须臾之间,已是横尸遍野,至少死伤了一二百人。

    大山断了一条腿,却好似没事人,竟三足并用地直接在地上飞速爬了起来。

    断掉的腿接连处露.出的不是血红的肌理与白骨,而是仍在顽强运作的铁块与齿轮,和断了一半、在风中飘逸的傀儡丝。

    只是……这样一来,护主的能力便大幅下降,大山自保都只能靠一只手臂拦杀,或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腿。

    众乱军何曾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

    粗莽壮硕的汉子竟如同野兽一般狠狠地撕咬下人的手臂,猛地吐到了一旁,浑身沾染了鲜血,还有零星的肉沫与脑浆。

    他身旁的少女则身形如鬼魅,乌黑发亮的辫儿随着动作而飞舞,双目之上的白绫已然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衣饰坠着的铃铛泠泠作响,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显得格外俏皮、以及……诡异。

    “吼————”

    大山骤然悲鸣,江离陡然一惊,连忙躲过他又被砍下的一条飞来的手臂,铁臂砸在了她身后的树上,巨木轰然倒塌,又砸死了几个士兵。

    她知道,这次的冒险本便是同归于尽。

    大山如今还剩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却仍拼命地向前冲,满脑子只有一个目标:完成任务、保护主人。

    这便是傀儡的宿命——直接或间接地死于主人之手。

    合该如此。

    主人赋予了他生命,如今便要还回去,只是遗憾,未能护佑主人至最后,若是如今倒下,主人必然会死于乱军之中。

    除了主人……还有别人么?

    他那算不上生命的生命,便只有主人么?

    记忆里好像有个可怜兮兮的身影,总是动辄哭鼻子、被吓得一蹦三丈高、尖叫声吵得他头疼,却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人。

    就连主人也不曾过。

    主人……只会命令他、欺负他。

    “害你成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给你偷了金疮药,后背自己够得到吗,我帮你好不好?”

    “你不话,只做动作我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呀。唔……权当你同意了吧!”

    为何……会想到她呢?

    大山憨憨地扯着嘴角,齿轮转动得更快了。

    “护住玲珑!”

    江离情急之下大声喊道。

    她也不管什么有用没用,索性将口袋中的所有型傀儡一股脑地放了出来,穷尽一切为大山护航。

    只是那些机关蛇、机关鼠一类的傀儡终究起不到大作用,大山还是被一刀一刀地砍掉了身体的全部躯干。

    从腿、到手臂,然后是被四分五裂的胸膛,只剩下最后一颗头颅被大力震飞,江离感受着耳畔呼啸的狂风,准确无误地双臂张开,接住了大山的头颅!

    旋即被强烈的冲击逼退了数十步远,唇角也不可抑制地沁出些许血迹。

    头还在!玲珑完好无损!

    人形傀儡的致命区在头部,一旦毁了玲珑,任凭再高明的偃师也修复不回来。然而只要保管好玲珑,哪怕头被砍得稀巴烂也能替他重新做一个身体“复活”。

    江离一只手抱着大山的头,另一只手操控傀儡丝,极快便力不从心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么?”

    乱军见靠她太近便会顷刻间被傀儡丝绞断脖颈,便立即后退了数十步,改用弓箭。

    “罢了罢了~”

    江离哈哈大笑,竟莫名有几分释然与畅快,丝毫不惧,朗声道: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陪你送死、阴曹作伴,我也难得失智一回。阎.王.爷面前,赫敬定你个狗东西得给我磕三个响头,来世当牛做马、伺候报答吧!”

    弓弦蓄势待发,乱军将领一声令下,几百支长箭便齐齐朝江离的心窝射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猛地揽入怀中,坚实有力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脸颊,厚重的玄铁盾刹那间抵挡住了所有即将射到他们身上的利箭。

    “当牛做马磕响头,孤没意见,只是此生未完,何必拖到下辈子?”

    沙哑而稍显疲惫的声色隐约有几分喜意,在她头顶响起,温和而沉稳。

    “阎.王怕你偷酒喝,令孤带你回阳间,乖乖地留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