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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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犹如川穹当年离她而去时那般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皆染成了一片毫无希望的纯白与死寂。

    厮杀声与鲜血的腥甜气息被隔离在宫墙之外,赫氏傀儡们杀戮着自己保护着的人们。

    究竟是什么时候,傀儡与活人成了水火不容的仇敌?

    “你太聪明了,赫临逍。”

    江离将狐裘的帽缓缓地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自下颚以下的脖颈处已然出现了腐烂坏死的皮肉,并显露出了体内血红的肌理。

    她本便美得不似活人,如今更是恍若自地狱中爬出的死神。

    “你你喜欢老娘,可我倒是觉得你想要的不是自己的爱人,是为了满足自尊心,证明你不比老爹差,不比活人差。”

    赫临逍一把将水清澜甩到了一旁,后者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柱子后面,哪怕害怕得要死都不愿先行离开——

    她不想做个没用的人。

    “我永远都在被人救……”

    水清澜瑟瑟发抖,怯懦无比,犹如受了惊的兔子般,拼命地给自己加油鼓劲,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看自己能不能帮到江离和赫敬定。

    “我不要当废物,我不要——”

    在王府时被哥哥保护,出了什么事都有哥哥担着,无论她犯了什么错、遇到多大的危险,哥哥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救她;

    在琅城时被大山救,害得他受了那么多的罪、吃了那么多的苦,还让他与江离在某种程度上生分了,隔着一层若有若无、谁都捅不破的纱;

    如今在宫内,她又因赫敬定和江离二人的出现才暂时脱离了危险,却也正是如此,置他们两人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那日,那个疯疯癫癫的云游道士她“注定孤独终老”许是并非玩笑。

    她大概真的是个扫把星,无论去哪都会祸害人。

    “帝姬殿下,得好像你很懂我一样。”赫临逍似笑非笑地逼近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

    生来便是傀儡,注定被自己视为家人的偃师所奴役。

    向往自由与广阔的天地,却只因偃师不愿直面高位所带来的一切危险,便要代替他成为皇权的奴隶,永远都只能看着四角的天,再没别的景色。

    明明是他先出现的,无论是爱上万里霜、还是成为天下间最强的人,他都比江寥先一步,只因自己是傀儡、是工具,便没有选择的余地,被迫服从。

    “我也有生命,会哭会笑,也会受伤。”

    赫临逍微微睁大了眸子,厉声道:“我不是你们的一条狗,需要时便哄一哄,不需要了便随意丢弃换新的!”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属于上一代与下一代,更属于傀儡与偃师。

    赫敬定面不改色地道:“如此便能证明天下偃师皆是忘恩负义之徒么?你杀了所有偃师、可有获得自由与尊严?”

    赫临逍猛地愣在原地,竟呆了许久不能回神,唇瓣微微蠕动,然一时无话。

    自由……尊严?

    他总是口口声声地自己要自由与尊严,杀了天下偃师也只是替同为傀儡的族人们报仇,逼迫他们亲手杀死自己的主人,更是为了让同类们认清偃师的本性。

    那些高高在上的偃师们,被自己的“工具”一刀一刀剁碎的感觉如何?

    惊恐的眼神,和畏惧的求饶,无一不像昔日他们对着自己的主人,惊惧而害怕地祈求着不要丢下自己。

    ——我可以做的更好,哪怕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于生命!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赫临逍竟温柔地笑了,声色也柔和,他近乎贪婪地捧着江离的脸,一寸也不放过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一切。

    “寥少爷和万里的血脉……大哥和霜儿的孩子……”

    眉眼像娘,鼻子和嘴唇像爹。

    活人多好啊,即便自己的身体与灵魂皆死去,被风沙淹没在累累的岁月中,直至书页也泛黄、无人再记起,也有着他们的血脉流传于世,永远不会断绝。

    一代又一代,子孙无穷尽。

    不像傀儡,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连个念想都没有,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

    赫敬定长眉微蹙,下意识地要扯下赫临逍的手,却被江离轻轻地按住了手臂。

    “无碍。”

    左右在场的所有人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江离扯了扯嘴角,目光冷漠而凄寒,瞳孔的银灰竟与宫外的茫茫大雪几乎融为一体,煞是好看。

    “帝姬可还有什么想的?”

    赫临逍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腰间的弯刀在雪光下泛着凄冷的色彩,“现在不,日后便没机会了。”

    江离失声笑了:“你自信能杀了我?”

    她悠哉悠哉地走到了赫敬定身后,道:“即便杀了我,门外的百姓蜂拥而至,你能撑多久?整个大祁都在恨你。杀了我……又有何作用?”

    “即便是死,朕也要拉着最后一个的江家人同归于尽。”

    赫临逍不过眨眼间便欺身至她身前,被赫敬定挡得严严实实,后者的敏捷度比他单纯作为战傀的速度快得多,在赫临逍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然挡住了他的刀势——

    用自己的手臂。

    玄铁极硬,赫临逍的攻势又似乎并非下定了决心,赫敬定轻轻松松地便拦住了赫临逍的动作。

    “心甘情愿地当奴隶,枉费朕这么多年来视你如肱骨,不遗余力地培养你!”

    赫临逍愤怒到了极点,刀刀皆是杀机。

    按理来,赫敬定作为均衡发展的傀儡在交手中应当不会有这般强的杀伤力才对,可如今赫临逍竟被迫转变了攻势,竟有些艰难地防守,饶是如此也被他重伤了几剑。

    每一道剑伤皆对准了他的关节相连处。

    “臣惶恐。”赫敬定抬眸,目光森冷而无情。

    赫临逍冷笑道:“想斩断关节、只留躯干,致使朕不能再杀么?”

    “陛下多虑了,”赫敬定竟微微一笑,难得戏谑道:“只是怕损坏了你的身体。”

    要留他的全尸,不能砍成碎块,至少也得能拼得起来,阿离要用。

    江离的指尖缠绕着坚韧的傀儡丝,丝线延伸到了赫敬定的关节处。

    “牵丝傀儡?”赫临逍惊愕无比。

    这种古老的控傀法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被使用过,江离贯是个居高自傲的性子,倘若她用了古法,必然是被她推陈出新、改造加强后的成果。

    江离笑眯眯地手指微动,赫敬定随之重创赫临逍,后者发现除了敌手的力量变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体竟十分卡顿,有些动作不如以往那般使起来顺畅。

    “总算是发现了啊~”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语调却还是轻快俏皮。

    “给你的机油无一例外皆经由我手,你觉得我会那么好心,不在里面添点料?”

    赫临逍愕然:“你……!”

    他怔了片刻,竟放声大笑,左耳的鸽血石耳饰熠熠生辉。

    赫敬定眯了眯眼。

    是杜若的耳饰。

    她不喜扮,终日都是一袭单调的紫裙,长发随意地系在脑后,全身上下唯一的妆点便是耳垂的鸽血石耳钉。

    万里霜才是最喜欢红色的人,那枚耳钉该是她留下来的。

    送给能替她保护江寥的女子。

    “帝姬殿下不会当真以为,敬定能胜得过朕?”

    赫临逍笑得眼里流出了两滴澄黄的机油,语调亦是缥缈:“我的身体里有杜若,她的残肢被我组合在了自己的身上。两具战傀合二为一,威力更是加倍。”

    江离不动声色地一顿。

    如今,定子并未完全脱离归一窍的控制。

    赫临逍准了鱼死网破的主意,不管自己体内的机油还剩下多少,拼尽全力地运转归一窍控制赫敬定,后者即刻身形僵硬了起来,动作也明显迟钝了许多。

    他在与自己抗争,比任何重伤都痛苦。

    江离站在不远处,任由殿外猛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声音飘散在空中,竟有些不甚真切。

    “你组装了老妖婆的左颅?”

    赫临逍趁着赫敬定无力反击之时冲向江离:“是又如何?!”

    江离微微一笑:“没什么,正合我意而已。”

    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酒葫芦,赫临逍手中的弯刀即将抹到她脖颈之时,水清澜自暗处猛地窜了出来,用尽自己的全身气力将赫临逍的方向撞偏了些许。

    “快跑!”

    水清澜死死地保住他的腰,即便被赫临逍扼住了脖颈往外扯也不松手,原本不沾阳春水、金枝玉叶地娇养着的五指在他的身上划下十道血指印,分外触目惊心。

    她的手指竟被活生生地磨烂。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也该我帮你了!”

    水清澜的脸上的狰狞疤痕愈显可怖,眼神与唇角的笑容却分外明亮清澈。

    “总算有我能帮到别人的机会,我不再是废物了!”

    江离错愕地听着水清澜或痛苦或自豪的笑声,手中的傀儡丝顷刻间自赫敬定身上抽离出来,缠绕着她的四肢,将人丢到了自己的身后极远的位置。

    “澜宝,你从来都不是废物。”

    只是单纯了些,世上再没有一个水长东能保护她的单纯。

    江离抱着自己的酒葫芦,手指自瓶塞移到了葫芦底部,摸到了一个的机关。

    “嗜酒如命,果然最后能救我性命的还是这位老朋友,不枉我终日抱着它不丢。那日在江府旧址时,我便没算让杜若活着回来,这也是她自愿的使命。”

    她笑靥如花,神采飞扬。

    “本以为计划失败,没想到你竟主动组装了她的左脑。”

    六年前,她孩童般的伟大事业当真奏了效。

    ——若非她和我娘长着同一张脸,我便不止是偷偷在她身体里装上随时可引爆的炸.药、而是直接拆她了。

    江离看不见赫敬定在哪,只能凭借着直觉,将头转到了一个方向,无声地开口。

    “定子,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