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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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家自多年前被皇帝灭门之后,残破而荒凉的府邸旧址多年不曾有许多人踏足。

    曾一度统治大祁土地的赫氏亲王们纷纷来到了此处,他们在面目全非的尸堆中寻找着自己的主人。

    那些尸体随着风化多数已然只剩白骨,再见不到丝毫当年意气风发的偃师们的影子。

    “主人……”

    一具具的傀儡相继找到了自己的主人——被自己当初亲手杀死的主人。

    他们缓缓地跪在了尸体的身前,沉默不语,犹如无声的悼念。

    他们曾作为主人最得意的作品,或受宠爱、或受信赖,主人将最好的东西给了他们,地位与财富,和百姓们的敬仰。

    作为江氏一脉统治大祁的得力工具,封王封爵,享有了和活人一样的身份,被尊敬、被爱戴。

    到最后,却由他们亲手了结了主人的性命。

    对于傀儡而言,这已是削筋断骨亦不能偿还的罪孽。

    傀儡不会死亡,只有毁灭。

    待到所有傀儡皆找到了自己主人的尸体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狠狠地破开了自己的头颅,一掌捏碎了颅内的玲珑,前后瘫倒在了地上。

    与偃师们的尸体倒在了一处。

    没有了傀儡的偃师是废人,而失去了偃师的傀儡便是废铁。

    两者相辅相生,缺一不可,一方身死,则另一方亦没有单独存在的必要。

    偃师与傀儡之间已有了上千年的历史,有过相爱一生的先例,也有过厮杀不休的记载,或许终将会在未来被尘封,消失在古人们的记忆中,不复存在。

    “寥少爷曾答应过我,他的孩子降生后由我来取名。”

    “我出生之际便是父母分离之时,‘江离’实至名归,如今倒是的确尚无字。”

    “傀儡……一生无爱亦无恨,无痛亦无苦,终究不过‘无心’二字。”

    赫敬定站在霜天降的最高处,远眺禁城的方向。

    如今即将正午,下了几天的雪总算停了,被羞怯地探出一角的太阳晒化成了丝丝雪水,冰冷而甘甜。

    雪化了,附着的脏污也随着雪水不知流去了哪。

    终究是不在此处。

    如今这个时辰,想必他的同族们已然纷纷自裁谢罪,死在了江府旧址,一个不剩。

    赫临逍的归一窍被炸出来之后,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捏碎,不带丝毫的留恋。

    “此物令傀儡不得自由,要之无用。”

    那颗酷似心脏的血红晶石碎成了粉末,洒落在地上,被风不知携带去了何方。

    赫敬定身旁站着的女孩卖力地垫着脚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月儿疑惑地问道:“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禁城。”赫敬定淡淡地开口。

    “哦,”月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指着高大巍峨的禁城,道:“我记得离姐姐进去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出来?”

    赫敬定身形一顿,目光竟是无比的平静与淡漠。

    “江离……不会再出来了。”

    月儿猛然一抖,语调微微发颤,不可置信地问:“离姐姐……死了?!怎么会这样?”

    “没有,”赫敬定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道:“江离只是要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今日之后,便不能再‘出来’了。”

    月儿茫然不已。

    恰逢此时,正午已至,聚集在禁城之外的百姓们欢呼雀跃,只静待着城门大开。

    “听了吗?新帝是个女人,咱们大祁可是有好几十年没登基过女帝了!”

    “呸呸呸,你怎么还用旧国号,女帝改朝换代,颁布的第一张圣旨就是改国号为‘晏’,‘江宽云阔、海清河晏’的‘晏’,以后咱们得叫大晏。”

    “就是她亲手杀了暴戾凶残的赫临逍?年纪轻轻的姑娘竟如此有勇有谋,还在民间时便时常与宋大人周济贫民,想来总算有好日子过了……只要对咱们老百姓好,谁当皇帝不是当呢!”

    “出来了、出来了!快看!”

    赫敬定的目光浅浅地落在了城门大开后、自禁城之中缓缓而出的华丽步辇上。

    女子云鬓高鬟,翡翠与珠玉相映成画,恰如其分地点缀在了乌若蝉翼的发髻上,绣着金丝的白纱将她整个人皆藏在了朦胧的屏障后,看不清面容,只见着身形婀娜。

    步辇的帷幔随风而舞,她跪坐在正中央,姿态优雅而尊贵,双目微阖,似是外界的一切纷扰皆与自己无关。

    赫敬定自喉管中吐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江离,抱歉。”

    月儿愣愣地盯着被百姓们簇拥着的女帝,口中喃喃着“离姐姐”,想挤进人群,挤到她的面前,却被赫敬定抓了手腕,不容置喙地将人拖走。

    直到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轿辇旁的女官正是李如雪,她手持圣旨宣读,百姓们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自晏而始,随后的历代皇帝皆无专权之弊,军财政三权分割,前二者各由一首领大臣执掌,决明与宋希夷领旨,政则从帝。

    以此避免日后历代帝王□□而无人可治的惨状。

    “不是海清河晏,而是再无偃傀。”

    赫敬定将月儿托付给了罗氏和风之后,带着赫翼被割下来的头颅来到了奔腾不息的东海海岸。

    赫翼笑容异常满足:“主人,她自幼在沙漠中长大,最喜欢的便是大海。”

    赫敬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本可以活着,翼兄。”

    “傀儡之强,胜在能与主人心意相通,我连主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赫敬定沉默了片刻,终是遂了赫翼的愿望,将他的头颅扔进了大海。

    几个浪拍下来,头颅便不见了踪迹。

    “只留下我一个人。”

    赫敬定凝视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唇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的弧度。

    各有所终,各有所得。

    海岸的船夫正叼着一支旱烟,在难得的闲暇之余放松一下,卷着裤腿,嘴里还哼着调。

    那是江离最喜欢的《花好月圆》。

    船夫不过一瞥,便见了犹如天仙的男人,当即口中的旱烟掉在了海水中,被海浪卷去了远处,他连忙去抓却已抓不住了。

    “客人可是要坐船?”他讪讪地笑着搓手,问道。

    赫敬定淡淡地道:“去铁崖岛。”

    “哎呦,铁崖岛上可是有吃人的怪物,老头子可不……”

    船夫话还没完,便被赫敬定随手丢给他的一锭金子晃花了眼,生生地堵住了即将出口的拒绝。

    他分外热情道:“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上没二两肉,可不怕那群吃人的怪物!客人快上船吧,咱们即刻启程。”

    从白日到夜晚,烛龙吐息足有七个来回,赫敬定才到了铁崖岛。

    船夫自远处一望整个岛屿的森冷之气,便总觉得赫敬定的背影也莫名的恐怖,慌忙逃回了自己的船上,担惊受怕地离开了。

    赫敬定开了地图,按着路线缓缓地走在铁崖岛上,山水花鸟皆有,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活气,仿佛所有皆是精心雕琢的……

    死物。

    “你总算来了。”

    屋门缓缓开,里面走出了一个白衫男人,屋外还竖着一根布旗子,俨然是一副书先生的模样。

    他拢在袖中的一只手臂赫然是玄铁造而成的机关臂,齿轮仍在缓缓地转动。

    赫敬定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琐事繁多,有劳先生。”

    白衫男人笑呵呵地轻抚美髯,赫然是江离昔日在琅城的书摊前遇到的书人。

    他还留着那只被当做“油水钱”的机关鼠,放在门口的几上,时不时地把玩一番。

    “同为江氏之后,相助一番,不碍事,不碍事。老朽曾有幸前往琅城一游,如今能与镇远王有缘畅谈,实乃一大乐事。”

    赫敬定扯了扯嘴角:“眼下我不过一介草民,在这铁崖岛上,与诸位同为傀儡,再无尊卑与高下之分。”

    整个铁崖岛上的居民皆是傀儡,以及……将自己做成半人半傀的江氏之后。

    二人一同进了屋,玄铁的折叠屏风后躺着的少女犹如一具美丽的尸体。

    听不到心跳,也没有了呼吸。

    “她……如何了?”

    赫敬定屏气凝神,有些不敢上前,唯恐自己得到了不愿相信的答案。

    白衫意味深长地一笑。

    “老朽已为她植皮完毕,内里的骨骼皆替换成了千年玄铁,大脑并未死亡,无需玲珑。她的心与鲜血足够代替机油,亦不必再耗费材料。

    “那双眼睛老朽倒是没动,左右她是否能视物……你都会陪在她身旁,既然如此,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白衫爽朗地大笑着出门,将时间与空间皆留给了他们。

    赫敬定一步一步向屏风走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屏风上,似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才轻轻地拨开了那一道屏障。

    映入眼帘的少女面容白皙而红润,周身赤.裸而不着丝缕,瘦削的肩膀暴露在空气中,皮肤细腻而温热,一如往昔。

    她红唇紧闭,双眸亦阖着,睡颜平静而恬淡。

    赫敬定心翼翼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喃喃道:“无论你几时醒来,我都在。”

    像当年的江离陪着川穹一般。

    等待着自己心上人的醒来,虽煎熬,却也无比幸福。

    正因赫临逍的死,她才能有机会拾取那些必须的、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材料来救活自己,永远陪着自己所爱的人。

    “大祁没了,如今只剩下大晏,水清澜成了‘江离’,她替你被皇权囚禁在深宫之中,却并不难过。”

    赫敬定执了她的手,缓缓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少女的体温与活力,轻声道。

    “她让我转告你,多谢你给了她机会,可以保护他人,而不再被他人庇佑。她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你不必愧疚什么,水清澜永远是水清澜。”

    少女仍旧睡得安详。

    “天下再没了人型傀儡,百姓们自发将傀儡做成了动物,不再给予其智力,也即是彻底的工具,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偃师与傀儡的鲜血与感情了。”

    少女睫羽微颤,手指微微一动。

    “你可以不再承担祖上犯下的罪孽,却失去了作为活人的资格,成为半人半傀,不再自由。”

    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银灰色的双眸冰冷而澄澈。

    (全文完)

    番外依次放送=w=

    正文是以偃师的视角,接下来的番外中有个别是用了傀儡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