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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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临逍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老家主逝世时,没过多久皇帝便驾崩了,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身为江寥的主傀究竟意味着什么。

    “即日起,你便有姓氏了。”

    江寥成家后比之少年时成熟稳重了不少,许是骤然间经历丧父之痛,又立即接任家主之位,被迫得知了江氏与赫氏之间的真相,年仅二十二岁便华发丛生。

    他坐在时候常常偷溜进去玩的傀儡房中,平静地在里面站了一天,大门紧闭,谁都不见。

    彼时万里霜撑着伞站在屋外的雨中,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铁门。

    她既未出声要求进去陪着自己的丈夫,也未曾在江寥出门后些什么劝慰的话,只是笑意吟吟地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用油纸包好了的糕点。

    “你最喜欢吃的,还热着呢。”

    我躲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默默地凝视着白衣与红裙相依相偎,直到雨水将身上的铁块都淋锈了才去皇宫。

    我不需要懂得如何治理大祁,只需乖乖听话,听江寥的话便足够。

    “为何取了这个名字?”

    江寥的脸上逐渐少了许多笑容,他知道我喜欢万里霜,也看得出我违抗他命令的次数在与日俱增。

    我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若有所思地掸去了袖间的灰尘,蓦然发现,袖口的金龙张牙舞爪,凶狠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要将人吞吃入腹一般。

    “江寥,我也想要自由。”

    他微微一怔,竟无话可。

    江寥和我都愈发奇怪了。

    万里霜曾主动找过我一次,我记得那天她穿的是湖蓝的襦裙,腹隆起,笑意盈盈地轻抚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儿。

    她的身体里孕育着鲜活的生命,我几乎能听到微弱的心跳声。

    是两个人的。

    “阿寥近日总为国事担忧,难免会脾气差一些,你别见怪。”

    她罢,兀的故意转口,笑道:“你们兄弟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临逍你比我更了解他,想来也是我多虑了,家人之间怎会有龃龉?倒是我……介入了你们……”

    万里霜声音渐低,令人难以理解其话语的含义。

    我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

    “阿寥很爱这个孩子呢,总和我念叨。我自幼习武炼毒,杀人很多,读书却少,他又是个满口胡诌的性子,指不定给孩子取什么阿猫阿狗的,还是交给你让人放心些。”

    万里霜掩唇轻笑,眉眼之间尽是温柔,尤其是在谈及腹中的孩子时尤甚。

    “你也很喜欢孩子。”

    我微微敛眸,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一些,不至于吓到她。

    她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从未敢过。

    “是啊……我喜欢孩子。”

    万里霜睫羽微颤,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竟有些凄冷,她轻声道:“我没有一个好母亲,希望这孩子能比我要幸运。”

    我点了点头,肯定道:“会的。”

    父母都努力地将自己缺失的父爱与母爱加诸在她的身上,她会是整个大祁最幸运的人,继承了父亲的无双容貌与母亲的绝世才智,大祁未来的实权之帝。

    多好啊。

    若是我能有孩子,也会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可我永远不会有。

    我只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与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一起,然后乖乖地当他们统治天下的傀儡,再待主人死后自刎殉葬。

    这便合该是我的命运么?

    凭什么?

    不过,倘若是她喜欢这般生活,我默默地当一条狗保护她和她的孩子也毫无问题,左右已经当了这么多年,也不差继续忍着。

    直到她死去,我仍未有机会出口那一句“喜欢”。

    女婴的啼哭声在死寂的江府内格外响亮,江寥抱着尚有余温的尸体,一滴泪也未曾流,只是麻木不已,亦不肯松开。

    一只柔软的手臂垂在榻上,她睡得很熟,唇角挂着笑意。

    许是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如她一般,出于杀戮,而终于温柔。

    大抵江寥也是不想让她难过,这才强忍着所有的眼泪一滴不流,看向女儿的眼神冰冷而刺骨——似乎有些恨意,然而更多的则是自责。

    我看他一夜白头,然而只是看着而已。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参与的资格,只能远远地旁观。

    女儿出生之时,便是与爱妻永别之时,江寥为她取名“离”。

    我偶尔会在深夜禁卫睡熟时偷偷地出宫,来到江府的兰泽院,避过看守的青铜傀儡,用指尖心翼翼地点了点江离粉嫩的脸颊。

    是温热而鲜活的生命。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江离咯咯地笑出声,两只胖胖的爪子抓了我的指节不放,还用刚长出来的乳牙啃来啃去,发现不好吃之后吭哧吭哧便要哭。

    和他爹一个德行。

    我兀的笑得开怀,眼角滑过一滴黏腻的澄黄机油。

    傀儡是没有眼泪的,只能流出自己的生命。

    我用尽一生中最心的气力抱着她,唯恐伤到这个脆弱的孩子,学着万里霜一般,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曾几何时为我所鄙弃的铁面具覆在了脸上,旋即又摘了下来,做鬼脸逗她玩。

    江离笑得格外开心,咿咿呀呀地挥舞着短胖的手臂,那模样分外可爱。

    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

    我也爱这个孩子。

    江寥食言了,他并未将所有的爱倾注给女儿,反而发疯了一般没日没夜地钻研傀儡道,力图做出能替代万里霜的傀儡。

    我视为幼稚孩童的江寥实则拥有着天才般的头脑,却也会在可笑的选择中出错,浑浑噩噩。

    杜若出世了。

    我第一眼见到她便知道不是万里霜。

    即便她们拥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也改变不了杜若是傀儡的事实。

    她和我是一样的,为满足活人的私欲而降生在这世上。

    我们都没有自由,注定受人驱使。

    傀儡永远变不成活人,我知道,却仍弥足深陷,总是期盼奇迹的降临,为零星的希望而挣扎不休,最终只会得到更大的失望。

    江离一日日长大,江寥也在一日日变老。

    我很少再见他们,有时会站在宫中最高的摘星楼上眺望,也只能看到万里霜留下的霜天降。

    杜若倒是会时而不时地入宫找我,看在她与万里霜生着同一张脸的份上,我倒不排斥,却也算不上热情。

    只是同她单纯地架切磋,聊一聊江寥的事,再看她落败时紧蹙眉头的模样,轻轻地摇头。

    名义上她是我的妹妹。

    许是再过上几年,她也会被赐姓为赫,随后封为亲王,重蹈我的覆辙。

    “你为何不见主人?”

    杜若的刀步步紧逼,无一不是杀机,她的人也如是,见不到万里霜的丝毫温柔,只有冰冷而残忍的屠戮。

    我用双指夹住了细而薄的刀刃,稍一用力便碎成了齑粉。

    “见了也没话。”

    我们曾亲如家人,如今却连见面都成了奢侈,同在京都也要靠信使传递消息。

    书信上不过是简短的命令与回复。

    再没了谈天地、胡言乱语。

    也罢,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我交了朋友,将他封为襄王,襄者、助也,我知道他动机不纯,似乎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想法,但那又如何?

    异姓王中我最讨厌的便是端王,那是个格外麻烦的女人,终日吵得我头疼,又是给我绣那些毫无用处的帕子,又是问我她穿什么好看,我不该如此、不该那般。

    我将她一贬再贬,发配到了最偏僻的琅城。

    临走时她一反常态地没哭,双眼通红,沉默着绞碎了自己所有的华裳、扔掉胭脂水粉、剪去及腰长发,提着长.枪便策马直奔琅城,一次头也不曾回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满朝文武大臣皆异口同声:“陛下是天子,永远不会犯错,错的是臣民。”

    是么……

    可我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刹那,竟有些后悔,想喊她回来,口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像万里霜还在时一样,是个废物。

    万里霜的忌日时我去了她的墓前,江寥早已到了。

    “寥少爷。”

    我主动唤他,如同多年前一般。

    他身形一顿,银丝衬得整个人风霜而苍老,回头冲我艰难地笑了笑。

    “凌霄,你来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曾经名动一时、令天下女子爱慕的无双公子。

    他只有二十九岁,却似知天命之年,深陷的凹眼窝与骨瘦如柴的身体无一不昭示着寿命将至。

    “凌霄,”江寥看向我,“你恨我么?”

    我将怀中的面具取了出来,淡淡地开口:“都这么久了,还这个做什么。”

    江寥十二岁生辰那晚,江府热闹异常,只有我独自坐在傀儡房,看着自己的同族被铁炉烧成汁水,熔铸成面具。

    根本不需要绑起来,他们很听话,乖乖地自己躺了进去。

    “当我的弟,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乖乖跟着大哥我,前途无穷啊!”

    胖团子笑得格外嚣张且傻,垫着脚将面具盖在了我的脸上。

    我将面具放在了他的掌心。

    “这是你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可还记得么?”

    他看了一眼,眸中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将面具随手丢在了地上,扬长而去。

    “不过是一块废铁。”

    面具磕坏了一角,我抱着它呆呆地站在万里霜坟前,眼眶潮湿,机油止不住地涌出身体,我费力地去擦却根本擦不完。

    回宫后,我召了民间最好的偃师,替我修补这副面具,即便重新补好了缺失的一角,我却总觉得那一处十分碍眼,像一只丑陋的虫子,蚕食着我渴望的一切。

    襄王爽快地同意了助我,端王沉默了许久,最终一言不发地率大军而至京都外。

    闭上双眼,动了归一窍之后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我已不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