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历九百三十八年一月三日, 斯莱帕特草原。

    王都之外?，几个毡包组成了一间供人暂时歇脚的客店。莱芙便身处其中的一个毡包中。

    “您要的烤牛肉，面包和?牛下水。”带着毡帽的伙计推门而人, 门帘半开后?，吹入细如盐末的雪花来。伙计不由得量着眼前的异乡姑娘, 她出手阔绰, 一个人包下了一间毡房，但?是?居然点了最廉价的牛下水。

    自从莱芙离开南国之后?, 白天不再能感受到与夏日相差无几的热度，夜里却是?越来越冷了。

    南国气候炎热，只有在靠近北部的区域才有机会偶尔看到雪。莱芙从去年冬天开始等的初雪，到了年关过后?的今日才在斯莱帕特草原上遇到。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萨曼沙奶奶捡到她的时候, 就?是?一个落着初雪的冬日夜晚。萨曼沙奶奶记性不好，不记得那一天的日期，只记得那一夜下了初雪, 于是?就?在每年初雪到来之时给她过生日。

    莱芙将面包切开，将牛杂夹在其中，再抹上酱汁, 品尝着熟悉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的前十六年她都很?穷, 只有在重要的日子才能吃到点肉。肉也不会是?顶好的部位, 只能捡一般人不愿意吃的牛羊内脏。而在上一次过生日的时候，萨曼沙奶奶刚过世不久，她就?连一口牛下水都没?有机会吃到。

    那晚的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大, 莱芙裹着旧絮在屋内瑟瑟发抖，不敢睡着, 生怕在看到明天的太阳之前屋子便被吹塌了。最后?实?在冷得不行，她将羊莉莉从羊圈里牵进屋里，蜷缩在羊肚子底下。蹭着柔软的带着臭味的羊毛——莱芙当?时最大的梦想?就?只是?要一件御寒的毛衣而已。

    她现在终于将毛衣穿到了身上。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年多之前那个生怕自己会冻死的莱芙，绝对?无法想?象自己在过下一个生日的时候，面前居然能摆着这样大一块厚实?完整的牛肉，冒着油光，焦红色的表皮前一刻还?在滋滋作响。

    矮桌边上，燃着一只火炉，橘红色的火焰把?莱芙的脸映照得通红。

    真暖和?啊。

    莱芙舒服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安逸地把?脚从靴子里脱下来烤了烤火。切着牛肉，直接用刀尖叉着便递到嘴边吃下，由于毡包里没?有别?人，她也不顾忌什么就?餐礼仪。吃了几口之后?，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莱芙所在毡包内，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喵呜，喵……”

    莱芙本以为是?伙计去而复返，找她来结账的，为了顾及一点体面，将脚又缩回了靴子里。

    她先看到长而宽的黑袍，接着目光往上，看到一只拐棍，一只布袋，怀中一只绿眼睛的黑猫。向内凹陷的嘴巴，长长的勾起的鼻子，遍布褶皱的棕色皮肤，耷拉的眼皮下似睁非睁的眼睛，黑色的尖帽子——是?她曾经?在南国街头上遇见的一个摆摊占卜的老妇。

    “您，咳咳……”莱芙不由得放下了手中扎肉的刀，紧张起来，“您走错了吧。”

    “没?走错，我就?是?来找您的。”那老妇冲她嘻嘻笑了一声，便不客气地抱着黑猫坐下了。那猫伸长了舌头了个哈欠。老妇伸出一只满是?皱纹的树皮一般的手，拈起一块莱芙剩下的牛肺。黑猫便拱起背，口舔咬着她的掌心里的牛肺。

    “可是?……我已经?和?店主了，不想?有别?人进来……”莱芙宣称着自己本该有的权力，但?是?口气倒像是?在讨商量一般。

    她着实?被眼前这个人给吓到了。

    就?像之前十六年的贫寒经?历给她的饮食生活习惯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一般，那些吓唬孩的恐怖故事也给她留下了许多阴影。在那些故事塑造的形象之中，莱芙最害怕的就?是?邪巫这一类角色，而眼前这个老妇就?长了一张莱芙能想?象出来的最像邪巫的脸。虽然莱芙现在已经?不是?孩了，但?是?在看到这个老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怕被巫婆拿去熬了汤。

    黑猫吃光了牛肺，听到动静，便睁着绿色的眼睛看着莱芙。

    “放心，不是?要占你便宜。”老妇终于抬起了一向耷拉着的眼皮，这时候莱芙才终于看到她眼睛，和?黑猫一样，都是?绿色的，“我已经?帮你付了账。”着便露出一个笑。

    笑了之后?，更加吓人了。

    莱芙不由得往门口退了一步，身后?的门帘再一次被掀开了，她撞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鼻间满溢着清淡的柠檬草气味。

    “骑士姐是?这样来欢迎我的吗？”娜提雅维达抬起手来，用袖子拭了拭莱芙的嘴角，洁白的袖口上便沾了些油渍，“脏猫……”

    莱芙对?于邪巫的恐惧不同于对?魔龙的恐惧。对?于后?者的恐惧就?像是?对?老虎、狮子的恐惧，恐惧来源于害怕自己受到伤害，一旦对?方在笼子里、在画里，或是?拔去了牙齿和?爪子，总之在确认了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之后?，恐惧便消失了，甚至她还?能开始欣赏那种毛茸茸的憨态；而对?前者的恐惧更接近于有些人对?昆虫的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即便明知是?无害的虫子，即便知道对?方的力量远远不及自己，但?是?在看见了之后?还?是?会害怕，就?是?想?逃开。

    娜提雅维达现在于她而言像是?一只驯服的大狮子，而那老妇于她则像是?一只软绵绵的毛虫。

    莱芙见娜提雅维达堵着门，便下意识地往后?者的怀中一缩，听到娜提雅维达轻笑一声，胸腔震动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在上次离别?之际娜提雅维达的那些话，什么“生蛋”，什么“随随便便”，什么“准备”……

    于是?像是?被烫到一般，从娜提雅维达身上弹开了。

    门口堵着一只齿牙具全的魔龙，毡包内则坐着一个长得比邪巫更像邪巫的老妇人。

    莱芙暗叫一声“要命”。

    “唔，投怀送抱之后?又露出这种表情，真少见。”娜提雅维达嘴角噙着笑，“你们应当?正式地认识一下，她也算是?这次任务的半个雇主之一。”

    毡毛内除了娜提雅维达和?莱芙之外?，剩下的唯一一个人就?是?那抱猫的老妇了。莱芙本来只当?这老妇是?一个固定在南部生活的非玩家角色，用途便是?提供一些情报，装点一下场景而已，谁知居然和?这一回的任务有关——应当?也是?受了“玩家”们的影响。

    娜提雅维达看起来与老妇颇为熟络，“在任务结束之前，恐怕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半个雇主，在任务结束结束之前还?要……”莱芙回忆起来在黛博拉大人这回给她的两封信中，可都丝毫没?有提到过这个老妇的存在，“是?什么意思？”

    娜提雅维达一边走着，一边将莱芙往毡包内推。莱芙起先还?要与她保持距离，但?眼看着越来越靠近那个巫婆般的老妇人，还?是?宁可缩在娜提雅维达边上。

    娜提雅维达回答：“半个雇主，意思是?我之所以来到这片草原，是?受了这位的委托。”

    “委……委托？”莱芙想?到了魔龙无数的财宝，“谁能委托得了你？即便想?委托，也付不起价钱吧。”

    老妇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莱芙一眼：“这可多亏了你啊，莱芙。嘿嘿。”

    莱芙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转过头不去看老妇。

    “难道我很?贪心吗？想?要委托我很?容易啊。”娜提雅维达，“她只是?送给了我几卷卖不掉的书，赌这些书会对?我有用，她没?有输，我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为了不让骑士姐在做下一次任务的时候形单影只，太寂寞了，我还?特地各处采集消息，送到圣殿去呢。这不，好容易，我们又碰上了。”

    “那些消息是?……你传给圣殿的？”莱芙咬紧了下唇。

    究竟是?什么书，居然能雇用得起魔龙，这个暂且不管。

    既然消息是?娜提雅维达帮着传到圣殿的，那么很?显然，她知道有“玩家”存在的时间，恐怕要比莱芙自己还?要早一些。

    这魔龙，作为一个在新手村门口就?被死的非玩家角色，在死里逃生之后?表现出来的能动性未免也太强了一些。

    “骑士姐总不至于以为，”娜提雅维达，“我们每次能碰上，都是?意外?吧？”

    “一次两次是?意外?，每次都如此只能是?刻意安排了。”老妇插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名叫麦妮·惠蒂尔。姑娘，可以叫我麦妮奶奶。麦妮奶奶这儿有很?多好东西?，嘿嘿，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可以随时过来找我，价钱公道得很?，保你满意……”

    莱芙浑身一缩。

    “这片草原上的族长、祭司兼前国王的遗孀是?这位的远房亲戚。”娜提雅维达想?起了她去人国的时候就?在莱芙面前扮演过受圣殿约束的邪巫角色。那一段时间莱芙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露出几分怯意，过了许久都没?有克服。娜提雅维达只当?是?莱芙本能地感觉到了魔龙的危险，所以才表现成那样的。

    但?是?现在看来，很?少懂得恐惧的骑士姑娘，怕的不是?魔龙，居然是?邪巫了。

    莱芙苦着脸，心想?麦妮老太的远方亲戚，不定长得也像邪巫。

    “骑士姐您应该知道了吧，麦妮的这位远方亲戚并无所出，于是?便领养了亡夫弟弟的遗孤，预备将那姑娘培养来接替她的位置。但?是?那个继承人给人拐走了。我们这一回的任务就?是?要将那继承人从歹人手中救回来，继承人的养母不放心，于是?就?让这位同我们一道去。”娜提雅维达在得知任务还?有第三人参与的时候，倒还?颇不情愿，但?是?看见莱芙为了躲开老妇居然宁肯靠在她身边，一下子觉得这样的安排相当?合理。

    “那个姑娘，叫伊莱娜的，我倒也曾见过一眼，除了性子倔了点，倒也适合这行当?。”麦妮老太着桀桀笑了起来，她看了莱芙一眼，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可乐的，更是?笑得直哆嗦。

    怀中黑猫跳了下来，喵呜一声，向莱芙扑去。

    莱芙眼前浮现了出了两大一三个巫婆，不由得冷汗涔涔，见黑猫扑来，下意识地向后?一避。她之前倒是?没?怕过猫，但?是?这黑猫跟在老妇身边，总让人觉得，巫婆在熬孩汤的时候，也会分一碗给黑猫吃。

    娜提雅维达勾起了唇，伸出手臂轻拍着莱芙的肩膀。

    “行了，我和?老伙计就?先出去了。”麦妮老太利索地起身，拢了拢布袋，弯下腰将抓着莱芙裤腿的黑猫扒拉下来捞在怀中，大步朝着风雪漫天的毡包外?走，“娜提雅维达早要同你谈谈后?代的事，这种事当?然还?是?你俩单独商量为好。老婆子不招人讨厌，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