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芙一夜未眠, 脑子相当清醒，或者?她觉得自己相当清醒，但是身体已?经累极了。身体很累, 精神更累。她瞧见一些危险的端倪，在这些端倪之下, 她预感到某种?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独自承担的重担。

    她一个人?的时候, 还能多撑一会儿，或许是因为?除了撑着之外别无他法；但在看到娜提雅维达的时候, 不知?怎么的就卸了劲。

    莱芙想起了希尔顿团长的话。他她站得越高，便需要越宽广的支撑。他她爬得越高，脚下便越是窄。他只靠着一个念头支撑着前行的路，她脚下会只剩下一根细细的柱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进退的余地。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只要一个晃神就会跌落下来摔死。

    其实何必要等?到她身居高位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如此。在她的脚下，一直就只有那?一条细细的柱子；她的眼?前，从来就只有一条窄窄的路, 往周围望去只剩下万丈深渊。她一向只能独自一人?朝高处走向远处走，无法后退，也?无法左右腾挪。

    她只要一不心, 就会跌落下去。

    她不能累, 不能倦, 不能伤，若是她累了倦了伤了，她脚一滑……

    她跌倒了，谁来撑着她？

    她掉下去了, 谁来接着她？

    她只能自己爬起来，自己扒着柱子的边缘攀上来。可?总有一天, 她会爬不动也?攀不动。既然总有一天，何不索性在今天？

    不需要被人?撑着，也?不需要被人?接着。来的时候一无所有，一路上无依无靠，走的时候则无牵无挂——她这短暂的在这异世偷回来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骑士姐……”娜提雅维达步奔来，没等?莱芙落到地上，就扶住了她。

    她没摔死。

    脸上温热而湿润的触感传来，莱芙慢慢找回了意识。

    “骑士姐是哪里受伤了吗？让我找一找伤口?在哪儿，然后给?您治一治吧……”娜提雅维达的声音轻轻地落在她的耳边。

    魔龙唾液有着神奇的愈合效果。莱芙知?道得很清楚，娜提雅维达的治疗方式只有一种?，忙睁开眼?睛，道：“我没有受伤。”

    “得检查一下，”娜提雅维达的手摸上了莱芙的脸，“才能相信。”

    莱芙不知?怎么解释，知?道挣扎也?挣扎不了，只能一把抱住了娜提雅维达的腰，脸埋在她的肚子上。

    “唔……骑士姐。”娜提雅维达坐在草地上，身子微微后仰，对于莱芙的动作有些意外。

    莱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像是在同魔龙撒娇，她现?在扑到人?类膝盖上要抱抱的猫咪有什么区别——和魔龙撒娇，可?真丢人?。但是她转念一想，她都已?经让魔龙给?自己生了一个蛋了，抱一下又如何？

    “刚刚怎么晕倒了？”娜提雅维达试探性地摸了摸莱芙的脑袋，后者?居然没有躲开。

    “我只是……太困了而已?。”

    莱芙收紧手臂，闭上眼?睛，在娜提雅维达身上蹭了蹭。脑袋被细细的肋骨硌了一下。她不由得想，要是娜提雅维达恢复成年女子的样子就更好了。这个没脸没气的念头让她的脸烫了一下，好在娜提雅维达瞧不到。

    “问出点什么了吗？”娜提雅维达望向一旁。

    牛羊两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刚才莱芙一松手，她们在地上滚了两圈，挣扎了几下就没有再动了。此刻神情痛苦，不知?道在想什么。

    “问出来的东西，”莱芙闷闷地，“和我猜的完全一样。我没猜到的，还没问出来。”

    “这明骑士姐很聪明。”娜提雅维达只听了前一句话。

    “我能猜出来是因为?……因为?我了解他们。只要不将人?当人?，而只是当作游戏道具，只求扩大势力，占领资源，他们能想到的游戏策略，我也?能想到。”莱芙慢慢地，“我能猜出来是因为?，我们是同类，只有同类才最了解同类。”

    “有些词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娜提雅维达，“但我大概能明白骑士姐的意思?。您似乎在为?那?些人?的行为?感到内疚，可?您实在不必如此。骑士姐理直气壮的样子非常迷人?。”

    莱芙深吸了一口?气：“实话，其实在看到诺伦吃下晶核之后的反应，我就想过，可?以?通过使用晶核来控制人?，将人?变成听话的活武器。能够产生这种?念头的我，实际也?和控制怪物的人?一样……”

    “骑士姐如果想做大恶人?，一定会成为?最更厉害的大恶人?。”娜提雅维达赞许道，“比他们厉害多了。”

    莱芙噎了噎。

    “无论骑士姐是什么人?，总之都比他们厉害多了。”娜提雅维达的下巴搁在莱芙的脑袋上，“您在怕吗？不用怕，还有我在呢。”

    莱芙低声诉着，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有时候得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不时会蹦出几个新?词。

    “等?尽快处理完这些事，我们还要准备婚礼呢。”娜提雅维达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地搂着她，“您愿意同我这些，我很开心；若是您能让我帮帮您，那?就更好了。”

    莱芙闭上眼?睛，在恍惚间，眼?前浮现?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姐姐，另一个是萨曼莎奶奶。她们是对莱芙影响最大的两个人?。无论是姐姐，还是萨曼莎奶奶，都是独自一人?将莱芙抚养长大。在莱芙面?前，她们是家长，是保护者?，在莱芙面?前从来都无所不能，就像是莱芙快刀斩怪一样，她们处理掉生活中所有的困难。天大的事情发生了，也?只是缄默不语，从未想过与人?分担。为?了尊严，她们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一旦接受了必然要不差分厘地报答。

    她也?想要成为?姐姐和萨曼莎奶奶那?样的、无所不能的保护者?。从她们身上，莱芙学会了缄默，学会了硬扛。一旦有了倾诉的念头，一旦想要依靠什么，她便要责备自己窝囊。

    她们只显示了强大的一面?，总藏着软弱的一面?。她们没有教过她，如果扛不住了怎么办。也?没有教过她，如何心安理得地被喜欢着。

    她们只教了她刚强，没有教过她柔软。

    在这一刻，莱芙突然无师自通了。她抱着娜提雅维达的腰，一边觉得很安心，一边羞愧得像哭。她诚惶诚恐，手足无措，脑壳里像是住进了两个人?。

    一半的莱芙唾弃着：不就是一群玩家吗？论技术我是职业的，论气运我是主人?公，迟早能解决掉他们。怎么就窝囊到要需要魔龙抱一会儿才能好了？撒娇不能解决问题，奋斗才能。

    另一半的莱芙：我不做英雄了，英雄可?累了。我要做一粒茴香，一只死鱼。管他外头洪水滔天，影响到我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吗？我就是要这样窝囊，窝囊得痛痛快快，管得着吗？不仅要窝囊，我以?后还要吃软饭，天天吃，顿顿吃，吃得理直气壮，管得着吗？娜提雅维达又香又软，她的软饭一定很好吃。

    或许是因为?太困太累，后一种?声音越来越大。莱芙理智的一面?拼命地压制着后一种?声音，但是她在这个世界养成的良好睡眠习惯让她在熬了一夜之后像是去了半条命一样。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她夜里总是做噩梦，此时一闻到娜提雅维达身上的柠檬草香气，莱芙就能想起之前睡眠质量最好的一段日子。她现?在昏昏沉沉有如行尸走肉，贪恋安稳的本能占据了主导地位。

    她忍不住了一个哈欠。哈欠一过，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剩下了几碗软饭飘来飘去。

    就在这个当口?，莱芙身子一轻。

    莱芙听到娜提雅维达冲着牛羊两怪了几句话，那?两个怪物回了些几句话，隐隐约约能听到“荒谬”、“不会相信”、“不会透露大人?们的行踪”。

    娜提雅维达将她抱了起来，心有灵犀地将一碗温度适中的软饭递到了莱芙的嘴边：“骑士姐，看来您审问得不是很顺利，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您安心地睡一觉，等?到午餐的时候我会叫您的。到您醒来的时候，我会把您想要知?道的消息全部带回来。”

    --

    莱芙记得在娜提雅维达完要帮她审问怪物之后，她点了头，接着就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她醒来的时候，娜提雅维达还没来叫她，所以?应该还没有到饭点。

    莱芙不敢睁眼?，手指在身侧摸了摸，摸到了身下的一层软垫。在将怪物们抓起来之后，三人?不必再隐藏自己的能力，无论是娜提雅维达还是麦妮，弄出一条软垫来都不会是什么大事。她听到毕毕剥剥的声响，是柴火在燃烧，今早熄灭大半的火炉似乎都点了起来，因为?她很快又感觉到了空气的温暖。

    在娜提雅维达隐藏着身份的时候，莱芙有时候愿意向她求助，这是因为?普通人?再强也?有极限，她努力一点总能追得上。但是自从娜提雅维达不伪装身份之后，莱芙总忍不住想要逞强。正是因为?魔龙的能力逆天，而莱芙除了一腔永远都浇不熄的斗志之外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了，如果流露出丝毫软弱，定是要被瞧不起的。

    莱芙知?道娜提雅维达即便在不隐藏身份之后，也?一直在隐藏实力。如果娜提雅维达正常发挥的话，按照自己目前的能力，恐怕很难有多少用武之地。她想要在自己与娜提雅维达之间，找到一种?势均力敌的平衡。无论是作为?对手，还是作为?一颗蛋的两个母亲，势均力敌都很必要。她生怕自己求助了一次，之后就落到让娜提雅维达包办一切的程度。而她抱着最好的武器，持着惊人?的财富，在一旁袖手旁观，吃完娜提雅维达的软饭，接着不定还要吃魔龙蛋的软饭。

    如果不是她一定做不到的事情，她不会求着让魔龙帮她做。怎么从那?几只怪物嘴里套话，她心里早就有了成算，这种?事实在不必劳烦魔龙。

    莱芙一直在抗拒着，不让自己做那?个较为?容易的选择，但是今早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想吃软饭，和被硬塞了一口?还不一样。

    她堕落了。

    软饭要么不吃，端起碗不定就得吃上一辈子。

    莱芙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就看到娜提雅维达又递上来一口?软饭。

    “莱芙，别装睡了。下一次装睡的时候可?一定要记得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我差点忍不住要把糖塞进你嘴里了。”麦妮的声音传来，“放心吧，娜提雅维达不在这里。”

    莱芙受到了娜提雅维达的耳濡目染，就算是当面?被戳穿装睡，也?不会失去淡定。她揉了揉眼?睛，盯着棚顶看了一会儿，接着用胳膊撑着身体坐起来。表演了一番“悠悠转醒”之后，她在目光才落到麦妮身上。

    棚内除了她和麦妮之外没有别人?，莱芙略松了一口?气。

    “娜提雅维达等?会儿才能过来，她只放心让我看着你。”麦妮托着腮坐在一块石头上，绿眼?睛幽幽地冒着光，“莱芙之前要与我做一笔生意，不知?道是一笔什么生意？”

    “哦，”莱芙一激灵，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魔龙蛋，“是关于……”

    “嘿，瞧我这记性，”麦妮用指节敲了敲脑袋，“娜提雅维达如果你提前醒了，就让我在你醒来之后告诉你，我在三年前做过一桩生意。这桩生意与这回的事有关。”

    莱芙道：“什么样的生意？”

    “在那?桩生意中，我卖出的商品是一种?能将高级晶核转化?为?低级晶核的方法——世界上仅此一份的方法，在我卖出去这种?方法之前，方法的创始人?，还有别的知?情者?都已?经死了。这种?方法是有人?在将低级晶核转化?为?高级晶核的一次意外失败之中被发现?的，那?人?将一粒金色的晶核转化?为?数百粒黑色晶核。但是低级晶核多了无用，可?想而知?并没有什么人?想要买这种?方法，直到三年前，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需要这种?方法的顾客。”

    麦妮将一枚兽核掏了出来，指着晶核之中那?个颜色黯淡的逆位五芒星，“经过这种?方法转化?的晶核之中会多出一个标志，在变成兽核之后，这个形状会更加显眼?。”

    “你是……”莱芙拿过那?枚兽核，她想起来在利安德尔先生身体里挖出来的那?些兽核里头，都没有逆位五芒星的标记。

    兽核中的逆位五芒星，是一个相当明显的线索，她应当第一眼?就注意到才对，但是她在看到这几个牲口?怪物肚子里的兽核的时候，却并没有为?这一点疑惑，而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这是为?什么？

    “这群牲口?怪物总共有三种?，每一种?内部的长相都极为?相似，能力也?几乎没有高低差别。如果不是用什么法子将高等?晶核转化?成大量低等?晶核，不太可?能一下子找到这么多均质的低级牲口?魔兽。”麦妮叹了一口?气，苦着脸道，“老婆子我难得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方子当初还应该再抬一点价。”

    “你这是三年前的生意，”在三年之前，莱芙才十四岁而已?，而她离开埃德村踏上骑士旅途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当中差了两年，“也?就是，就在三年前，那?些人?就已?经开始……”

    “生意是三年前做的。至于这法子转手过没有，那?些人?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法子，我就不知?道了。”麦妮耸了耸肩，“想得乐观一些，也?许我们这回遇到的怪物，只是第一批。”

    “不，这不会是第一次。”莱芙轻轻地捏着那?枚兽核，“就在一年前，在我的第一个任务中，我看到的那?枚兽核，上面?就有这个标记。不出意外，就是他们的手笔。”

    *

    作者有话要：

    因为最近几章比较关键，重写了很多遍，这几天存稿耗得比存得快，到了昨天没有存稿了……得往下写个几章才能觉得稳一点，所以昨天断了一天。

    补两篇：

    1《肝乙己》

    肝来到甜亨酒店……“烤两条新死的死鱼，要一点茴香做调料”……排出四十四枚铁戈沙币，……“肝，你又吃软饭了”……“骑士的事，怎么能叫吃软饭呢”……“茴香的茴有几种写法”……大约肝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2《肝真香》

    我莱芙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吃娜提雅维达一口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