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夜晚, 一阵诡异的风吹过，一个同行者突然失踪，而另一个同行者又指出莱芙身后多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的人。饶是莱芙一向不算胆, 此刻也是寒毛倒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听到背后浊重的呼吸声, 莱芙转过身来, 看到了娜提雅维达，还有?娜提雅维达怀里的姑娘。

    那姑娘长了一头淡棕色的头发, 眼睛也是淡棕色接近金色，这样的发色和瞳色比起米萨部族的其余人而言要浅上许多，倒是接近三千年后圣咒师的发色和瞳色。五官和梭馗琳很像，同样眼睛狭长，鼻梁高挺, 嘴唇略微前凸——这显然就是尤卡玛。

    尤卡玛的身躯纤长而结实，看起来相当强壮，很符合亚莉以?斯和米萨部族人对于她的形容。但是此刻却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倒在娜提雅维达的怀里, 浑身没有?力气，几?乎无法站直。眼睛大睁着，似乎对于目前的处境相当困惑, 嘴巴张着想要?话, 但是只?能吐出破碎的单词, 无法成句。

    莱芙和尤卡玛一样困惑。她明明才刚刚向亚莉以?斯保证要将?尤卡玛救回来的，结果才过了片刻，尤卡玛就出现了。

    她揉了揉眼睛，又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亚莉以?斯在唤了尤卡玛一声之后，还是将?信将?疑地停在远地, 没有?上前去迎接。因为身形瘦削，那双绿眼睛的所在的眼框显得尤其深刻，此刻眼框中渐渐盈起泪水。

    尤卡玛叫了亚莉以?斯的名字。

    亚莉以?斯这才抹了眼泪，急忙冲上前去，从娜提雅维达手中将?尤卡玛夺了回来。

    莱芙一头雾水地看着亚莉以?斯冲娜提雅维达道谢。

    一头雾水地看着娜提雅维达谢绝了亚莉以?斯提出的回报。

    一头雾水地目送着亚莉以?斯带尤卡玛离开。

    直到回到暂居的屋，莱芙还是一头雾水。

    娜提雅维达神态自然地铺开了兽皮垫，将?三千年前的灰尘从兽皮垫上掸走?。

    莱芙揉了揉太?阳穴部位，无言地看着娜提雅维达的动作，过了许久才终于憋出了一句：“不是?好了，考核官不能提供帮助吗？”

    “这能算是帮助吗？”娜提雅维达暂停了手中的动作，神情坦荡极了，脸上仿佛写着：您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如?果这都不能算是帮助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才算是帮助了。”莱芙道，“我的考核任务，就是将?尤卡玛救出来……接任务、找线索的过程我没有?怎么参与也就算了，就连救人这件事，娜提雅维达大人也帮我做了……娜提雅维达什么都做了，我不知道，我来这儿?的意?义在哪儿?……”

    莱芙此刻的心情有?些无着无落的，有?些像在发现货币值达到显示上限的时候，在一阵短暂的狂喜和轻松之后，开始怀疑游戏设定崩坏，逐渐丧失体验感，找不到接下来奋斗的方向……接着空虚了起来。

    “哦。”娜提雅维达收拾好了兽皮垫，“骑士姐不是担心着，明天会完成任务吗？”

    “……我只?是觉得，任务的进度有?些快，而不是嫌太?慢了。”莱芙道。

    “如?果尤卡玛不回来，亚莉以?斯那个可怜的姑娘就得一直躲躲藏藏的了。我想要帮帮她们?。”娜提雅维达双手交拢，放在胸口?，“骑士姐也觉得，应该让她们?尽早团聚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莱芙看了善良、温柔、热心肠的考核官一眼，忍不住自我怀疑，甚至因为自己的质疑而产生些许罪恶感了：她怎么能嫌拯救得太?快了呢？

    娜提雅维达和蔼地笑着，摸了摸莱芙的脑袋，道：“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两个可怜的姑娘受到折磨，让她们?团聚只?需要举手之劳——骑士姐也觉得我做得对吧？”

    莱芙点点头，挠挠后脑勺，突然又想起了她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原因，问道：“……既然尤卡玛已经被救出来了，那么我来到这块任务区域是做什么的……难道只?是为了观光，收集三千年前的民?俗知识吗？”

    娜提雅维达但笑不语。

    莱芙咕哝着：“这不算考核官帮忙吗？

    “难不成，真正的考核是……体会到‘片刻永恒’？

    “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样有?些……”有?些无趣了。

    如?果从昨日体会到“片刻永恒”那一刻起，任务就算告终，那么莱芙也只?得接受现实，在任务期限结束之前，往别?处进行探索。

    还有?空闲可以?去别?的区域……按照这个进度，?不定真的可以?达成任务区域全通关……莱芙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成就收集癖又冒出了头，她试探性地看了娜提雅维达一眼。

    “骑士姐在想什么？”娜提雅维达浅笑道，“任务还没有?完成。我只?是将?尤卡玛救回来了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莱芙道，“将?尤卡玛救回来，任务不就结束了吗？”

    “我并没有?伤害那些掳走?、看押尤卡玛的恶徒。”娜提雅维达道，“骑士姐还是需要?败他们?，尤卡玛本来会是您的战利品之一，然而即便少了一些战利品，也不会影响您要面对的战斗，不会降低任务的难度——因此我没有?替您完成任务，没有?违背考核官的原则。”

    --

    莱芙虽然被娜提雅维达?服了，但终归还是有?些疑惑。有?种提前饱了肚子，接着再?去补上吃东西流程的颠倒错乱感。

    似乎从来到残余绘卷的第一天起，娜提雅维达，还有?莱芙自己就变得奇怪了，现在就连任务进程也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在行动开始前，受害者就被救回来了。

    不仅如?此，次日，莱芙和娜提雅维达还提前收获了米萨部族人的感谢，以?及许多震惊、讶异的目光。

    拒绝了米萨部族人的赠礼，搬出一共住了两天的冰屋，两人一身轻松地出发，朝着娜提雅维达占卜出来的地点出发。

    在告别?之后，莱芙几?番回头。

    在她的预想中，她应该和米萨部族人相处更久才对：按照原计划，她救回尤卡玛之后，应该还是会回到米萨部族，回到她们?借住的那间冰屋，接着以?此为原点，往周围探索……等到考核的时限到达，与米萨部族人告别?。

    然而尤卡玛已经被救回来了，她和娜提雅维达就没有?再?重新回到米萨部族的必要，这也就意?味着，她们?和米萨部族的交集到此告终，原本预计中十?几?天的相处缩短成了几?天。

    不同于她前几?次任务之中所告别?的人——索菲会给她送来礼物和信，她偶尔也能听到玻莉斯等人的消息，她知道那些人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并非没有?重逢的可能——米萨部族人却是活在三千年前的，早已消亡的，在离开残余画卷之后再?也遇不上的。

    骑士的旅程是一个不断相遇，又不断告别?的过程。她一开始总会因为告别?而不舍，但渐渐地也习惯了。

    莱芙很快将?米萨部族抛在脑后，只?在记忆里留下了的锚点。

    --

    娜提雅维达占卜到的地点不算近也不算太?远，步行大约需要两日工夫——在这个时候，考核官倒是严格执行起了“不能帮助被考核者”的原则。

    “娜提雅维达大人，您这时候，已经孵化出来了吧？”莱芙问道。

    在进入残余画卷之后，她起先有?努力控制着不去提及、甚至不去想起任何与“魔龙”一词有?关的东西，但是见娜提雅维达也并不会有?意?避开去一些话题，于是渐渐也跟着松懈下来。

    莱芙目前依旧在刻意?改变的?话习惯，主要是对娜提雅维达使用敬称，为是不让两人的关系露出破绽。刻意?避开一个敏感的话题并不困难，但是要调整面对某个人时的一整套言行举止模式，则需要大量的练习。

    所以?莱芙在问及魔龙的孵化问题时，语气还是相当恭敬而客气的，完全是一副学员向教习请教学业问题的架势。

    娜提雅维达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从我来到残余画卷中开始，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暗地里偷偷注视着我。”莱芙?着环顾了一圈。

    四面皆是冰原，在晴朗白日的阳光照耀之下，视线一但停留在冰面上太?久，双目便会相当刺痛。可以?看到一些黑色的岩石，上面布着苔藓和地衣，还有?一些或高或矮的冰丘。

    环境相当寂静，偶尔才能见到一只?浅色毛皮的极地动物，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迹也很少见。

    “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跟踪，很容易发现跟踪者。”娜提雅维达道，“我没有?任何发现，骑士姐有?线索吗？”

    “娜提雅维达大人比我更加敏锐，既然您没有?发现，我自然也没法发现。”莱芙摇摇头道，“不过，如?果是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娜提雅维达大人的话，我相信她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我们?的——您在这个时候，确实已经孵化出来了吧？”

    娜提雅维达装作没听见，加快了步伐。

    “您在刻意?避开这个问题。”莱芙步跟上。

    娜提雅维达乜了莱芙一眼，道：“骑士姐对于刚出壳不久的魔龙更感兴趣吗？”

    “因为是娜提雅维达时候，所以?才好奇的。”莱芙道，“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地、对一只?到处都能捡到的魔物幼崽产生兴趣。”

    娜提雅维达道：“骑士姐尽管继续甜言蜜语吧。”

    “如?果残余画卷里有?魔龙存在，那就太?棒了。”莱芙弯着眼睛道，“能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一个娜提雅维达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只?要一想到，在这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里面的某一个地方，还有?另一个娜提雅维达的存在——即便碰不到她，我依旧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我可以?为此开心吗，娜提雅维达大人？”

    娜提雅维达不由失笑，盯着莱芙看了一会儿?，道：“骑士姐可以?为此开心。”

    --

    入夜之后，两人停了下来。

    晴朗的夜空里布满星辰，两人寻了一个平顶的丘，在丘顶上肩并肩地躺着。

    莱芙吃了两粒精灵泪，顿时觉得风中的凉意?消失了一半。

    吃下精灵泪之后，不会在极地感觉过于寒冷，或是受冻生病。即便露天席地躺在冰原外头，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只?不过莱芙在心理上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总是希望有?屋子、有?柔软的覆盖物。光是看着星光下白茫茫的大地，被风灌了脖子，就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

    在一开始的不适感消失之后，她开始和娜提雅维达一道专心地看星星。

    两人没有?交谈。

    莱芙开始想象娜提雅维达的样子，推测黑蛋在孵化出来之后的模样。接着又联想到了娜提雅维达这几?日的不对劲。

    她固然不是总能体会到娜提雅维达的心情，但是这一回，娜提雅维达明显有?些低落和压抑。

    三千多年前这个时间点毕竟还是相当特殊的，前一代的魔龙陨落之后不久，娜提雅维达诞生也没有?多久……在这个时间点附近，?不定发生过一些对娜提雅维达来?意?义重大的事情。来到旧时光重游，自然会引发一些情绪。

    “不出意?外，明天就要见到魔龙的崇拜者，然后和他们?战斗了。”莱芙想着娜提雅维达和米萨部族人交谈时，一口?一个“恶龙崇拜者”，完全是站在圣地精灵的立场上。

    她搞不明白，娜提雅维达对于那些所谓的“恶龙崇拜者”究竟是什么态度。

    从圣咒师和邪巫的对立关系，前魔龙崇拜者亚莉以?斯黑发绿眸的长相上，靠近希克纳大陆的南国至今保留着的一些巫术习俗，以?及别?的一些蛛丝马迹……莱芙几?乎能确定魔龙的崇拜者就是在三千年后较为罕见的巫族。

    但是娜提雅维达在面对邪巫的时候，似乎也并没有?像圣地精灵那样表现出对于信徒的眷顾。而游巫麦妮对于娜提雅维达的态度，也只?是买卖人对待实力强大的顾客时的态度，其中有?畏惧、有?讨好，唯独没有?崇拜的成分。

    在来到极地冰原、见到黛博拉大人之后，莱芙就对魔龙和圣地精灵之间既相互矛盾、又极为类同的属性有?所体悟……但是将?这两者相互比较，是违背这个异世界的普通人的常识的。

    能够用来对比的两种事物往往是处于同一个层级的，而魔龙在大部分人的观念中，只?是一种魔物，一只?有?魔力的动物，生性邪恶，性格狡诈，擅长欺骗……

    在传?故事里，魔龙只?是被当成一种“猎物”，而非一种值得崇敬的、近乎于神的生灵。而一种“猎物”即便再?怎么强大再?怎么难以?战胜，人类在面对“猎物”的时候，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一种低人一等的“猎物”，又怎么会成为人类的崇拜对象？

    然而在三千年前，魔龙居然确实是一部分人的崇拜对象。只?不过在面对圣地精灵时落了下乘，在前一代魔龙陨落后……失去原本的尊位，渐渐地只?被当成一只?高等的魔物。

    莱芙毕竟没有?三千年的寿命，也没有?体会过从“人类的崇拜对象”到“猎物”的落差，无法确定娜提雅维达对此有?何感想。

    “骑士姐不必在意?我，那些人是她的信徒，不是我的信徒。”娜提雅维达道，“即便是她，当初也并不在意?那些崇拜她的人。而圣地精灵们?对于崇拜者，也并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那么，她的精神体呢？”莱芙问。

    “精神体不是她，原本就只?是她的影子，在残余画卷中的，更是影子的影子。”娜提雅维达道，“骑士姐将?精神体当成普通敌人对待就好，不必束手束脚，只?是要心精神体的能力。”

    莱芙点点头，侧过身，抱住娜提雅维达的胳膊，道：“万一，我是?万一……娜提雅维达大人难过，或是想要哭的话，就尽管把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了，用我的衣襟擦眼泪好了。”

    夜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淡蓝色的光弧，半透明的圣地精灵如?同流动的星光，在高空中游弋。

    娜提雅维达似乎笑了一声，道：“我得弯下腰才能够到骑士姐。”

    莱芙蹬了一下脚，往上挪了挪，直到超过娜提雅维达半个头，道：“这样不就行了。”

    娜提雅维达抬起手来摸了摸莱芙的脑袋，道：“骑士姐的壳子还是骑士姐的，里头莫不是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