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芙的心跳快了几分, 手摸向刀柄，抢着开口：“您提到了‘迷失’，这让我?想到了黛博拉大?人的圣职人员的迷失。信念扩大?到了足够将其支配的程度, 便导致了迷失，这个信念既是迷失者的信念, 也?是祈求者的信念。

    “如果考虑到迷失, 那么魔龙成为一个区区S等级的悬赏任务里的猎物，反倒是一件好事。”

    娜提雅维达轻声道：“骑士姐的话题转得有些生硬。我?不得不怀疑, 您消了屠龙的念头，莫非是因为任务等级不够高……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莱芙道：“您听?我?！这件事好就好在，假使有一人想向某个邪恶存在祈祷，但是想着‘哦，魔龙只配区区S等级’, 恐怕很容易就换了一个邪恶存在来祈祷。

    “假使又有一个人听?魔龙故事，而这个人想到‘宰了魔龙不过只配获得区区S等级任务的奖励，就和?夺取一根树枝或是杀了一只鸟没多少差别’, 屠龙故事恐怕对这个人不会有多少吸引力。

    “久而久之，直接向魔龙祈祷的人会越来越少，屠龙故事就也?会越来越少。”

    娜提雅维达没做声。

    莱芙深吸了一口气, 拔高了嗓音：“我?时?常能惊喜地发现, 比起传中的形象, 真正?的魔龙实在是无与伦比的大?气、慷慨、善良、体贴、宽容、节制……”

    她没有转身，便看不到娜提雅维达的表情，只能听?到后?者的呼吸声变化。

    在她夸完之后?，娜提雅维达伏在她肩头, 开始笑。

    这一茬大?概算是过去了……随着饲养魔龙的经验日益丰富……我?对于危险讯号的反应愈发敏捷了……莱芙颇我?欣慰地暗叹了一口气，生怕娜提雅维达强行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进行下去, 连忙从困扰自己的一系列问题中挑出了一个来问：“有一个问题让我?寝食难安：为何在三千年?后?，那一根传输信仰之力的柱子消失了？”

    娜提雅维达止住了笑，抿去了眼角的湿润，回归了教习的身份：“此?处是‘永恒的花园’，然而‘永恒’的花朵可?以开在任何地方，未必在天空中。

    “天空引起了持久的敬畏、恐惧、向往、期盼，这在三千年?前?或是三千年?后?皆是如此?，除非将大?部分关于天空的秘密向多数人揭晓，这个地方会始终开着许多永恒之花。

    “那根柱子没有消失，只是在三千年?之后?，人们?对于天空的敬畏、恐惧、向往、期盼并没有三千年?前?那么多，那么通往天空的那条信仰的通道便淡得看不见了。”

    莱芙道：“‘对于天空的敬畏、恐惧、向往、期盼’的减少是指，人类有更多抵抗恶劣天气的能力，也?掌控了一些气候变化的规律……

    “譬如建造了遮风避雨的建筑物，面对风雨变化便不会那么畏惧；记录了四时?变化的规律，便可?能不再将冬去春来视为某个神秘存在施加的恩赐……可?是……”

    娜提雅维达道：“骑士姐想什?么？”

    莱芙看着垂在自己面前?的一片叶子，想要伸手碰一下，但又怕会引起什?么后?果：“即便您向我?解释了这么多……我?依旧觉得，假使不借助‘永恒’，人类也?可?以做到许多事情。

    “永恒之花不只开在天空上……也?许有一天，人类不需要将祈求指向天空，不需要指向某个邪恶的或是善意的存在，不需要指向任何地方。只靠着人类自己的能力，制造强大?的武器，能够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只需要靠着人类自己的智慧，便能够解开大?多数问题的答案，不需要因为未知而惶惶不可?终日……”

    娜提雅维达道：“在将来，世上不会有圣咒师，不会有巫师，甚至连魔物也?没有，而在此?之前?，魔龙自然早已灭亡，我?的是实际意义?上的灭亡。”

    莱芙不话。

    “这并不是难以推测的结果——骑士姐为何这样看着我?？”娜提雅维达道，“在三千年?前?，巨人的事迹四处流传，圣地精灵整日巡游，暗黑龙族是一个会引起强烈畏惧的名词，魔物占据了整个世界的大?部分……在三千年?后?，巨人的名字早已被遗忘，圣地精灵只存其名，魔物缩居一隅……暗黑龙族的宿命显而易见……

    “我?倒是很好奇，骑士姐只不过活了十几年?，没有见证过沧桑巨变，为何能预见这一切？为何您能轻易想象一个，没有魔物、没有信仰之力的世界？”

    “……”莱芙心道，对她而言，要接受“魔物”、接受“信仰之力”这些概念，反倒是一件需要费点心力的事情。

    “您刚刚似乎起了魔龙的‘灭亡’。”莱芙语气平淡，”大?概会发生在多久之后?。”

    娜提雅维达掰下了一片叶子，手指翻动间，折成了一只蝴蝶，别在了莱芙的领口。她的语气比莱芙更加平淡：“也?许有几万年?，或许只有几千年?。”

    果然如此?。莱芙盯着袖口的蝴蝶看了一会儿，“哦”了一声。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长?到难以想象的时?间”。

    很久很久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她现在来操心。

    还是关心一下眼前?的事情为好——她这回毕竟是来见情敌的，

    莱芙深吸了一口气，把刚才因为讲课而强行中断的情绪捡了起来，努力酝酿起来。在酝酿了一会儿情绪之后?，她觉得没法恢复到刚才面对那根柱子的时?候的斗志昂扬的状态了。

    她斟酌着开口：“娜提雅维达大?人，您的那位前?辈兼老?友……”

    “有些人将其称为‘巨人’；您偏爱的法，是‘永恒’开出一朵花；还有一个称呼，骑士姐大?约不愿意听?到。”娜提雅维达指了指莱芙胸口的那一只蝴蝶，“它就在这里……是刚才那根柱子……是这片花园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

    莱芙本想让娜提雅维达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结果在听?了之后?愈发糊里糊涂了。

    她提着砍刀，站在花丛中，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又问：“娜提雅维达大?人，您我?和?巨人的表情像，是指哪里像？”她在找巨人的脸。

    娜提雅维达道：“您在了解我?的身份之后?，既不是想利用我?，也?没有因为恐惧而迎合我?。”

    莱芙道：“您的话题也?转得相当生硬，突然就开始夸我?待您真诚、充满勇气。”

    娜提雅维达：“您表现得和?一个虔诚的信徒没有任何差别，然而我?看出来，您并不虔诚，从未向圣殿或是精灵真心祈求过什?么。”

    莱芙：“您在我?缺乏对圣殿的信仰……在圣殿的考核中，似乎不应该这些话，不过以您的立场，这似乎也?是一种夸奖……不过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娜提雅维达：“唯独我?的那位长?辈，既不想利用我?，也?不恐惧我?。我?的那位长?辈，从未向某位存在祈求过，它只是总在回应。

    “当您向那群半人半兽许诺将来的时?候，想要帮它们?摆脱不幸的命运的时?候，您的表情，和?我?的那位长?辈最为相像。”

    “……”莱芙板着脸，“哦，现在您开始夸我?心肠好了。”

    娜提雅维达止住了话头，看着一朵正?在慢慢生长?的金红色的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寂静的花园中，只能听?到雨露流淌、滴落的声音，花朵爆裂声以及花瓣、叶片、枝叶被雨露压低又弹起的轻响。

    在一个地方站得太久，莱芙的双足下陷，她将脚拔出来，换了一个地方。抓下胸口的蝴蝶，然而那只蝴蝶在掌心里停留了一会儿，便开始破碎流失。

    娜提雅维达在目光投向远处，似乎看到了什?么，眉头皱了一下，又拉着莱芙绕了一段路。

    在被牵着走的过程中，莱芙看着掌心里剩余的一块透明的胶状的物体，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两人停下来之后?，她着掌心里的那只用永恒的叶子做的蝴蝶的残块，道：“娜提雅维达大?人，我?想知道您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不是让您评价我?的人品、性格，而是……长?宽高、颜色、材质等等……”

    “……”娜提雅维达的神情里有几分犹疑，往身后?看了一眼，“骑士姐居然想到了这一点……”

    莱芙暗暗叹了一口气：果然……人和?魔龙眼里的世界是有所差异的……她早就该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她和?娜提雅维达毕竟是不一样的物种。

    娜提雅维达总是喜欢用奇怪的方式来形容她，她闪闪发光，还会将她比喻成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死鱼、茴香……前?面这些还可?以用“形不似而神似”来解释，但是这回娜提雅维达她和?一朵花的表情相像的，如果不是魔龙的视觉器官异于人类，别的理由很难解释得通。

    她昂着脑袋，咬着牙道：“您不必瞒我?的，毕竟我?们?连蛋都有了。我?迟早都会知道的。”

    娜提雅维达：“在我?看来，骑士姐十全十美。”

    莱芙摇了摇头：“不必安慰我?，实话就好。我?宁愿面对，而不是逃避。”

    娜提雅维达用怜爱弱生物的目光看了莱芙一会儿，道：“如果您极力要求……我?可?以直接让您看到。”

    “……”莱芙挺了挺背，“能看到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娜提雅维达伸手，在莱芙的额前?一抹。

    瞬间，莱芙眼前?的场景一下子变了。变得并不剧烈，她还是在那片永恒的花园里，只不过不是在她刚才所在的位置，而是不知朝什?么方向移动了一段距离。

    她想要转动一下脑袋，但是发现自己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脑袋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视线往下移去。

    地上不知什?么多了一个拳头大?的东西，一个金红色的胶状的透明团子。若是仔细看，在团子身上，连着各种颜色的细细的线，通向各个方向。

    嘴巴不由自主地扯动了一下，眼角也?柔和?地弯了下来，莱芙听?到“自己”：“骑士姐，这就是我?眼中的您……其中的一种。我?挑了几种我?喜欢的样子呈现给您。”

    ——这是娜提雅维达的声音。

    她在用娜提雅维达的眼睛看？

    因为地上的团子实在太了，莱芙没有多留意，又在视野范围内搜寻了一会儿，除了那些原本就在永恒的花园里的植物之外，什?么都没有。

    娜提雅维达道：“这是第?二种。”

    团子长?出了棕红色的一把头发，头发上系着一根极极的闪亮的发带，穿着棕色的衣服，背着闪闪发光的黑色刀……

    这就很显然了，这个团子就是她。

    没等莱芙有所反应，娜提雅维达道：“第?三种。”

    这回不再是团子了，体型适当。头发隔空长?在脑壳上，骨骼根根分明，内脏轮廓清晰。

    娜提雅维达道：“其实我?也?可?以看到人类眼中的骑士姐。”

    视野里的莱芙终于正?常了，是她能在镜子里、水里看到的自己的样子，只不过更加清晰。

    娜提雅维达道：“为了解答骑士姐的疑惑，现在回到第?一种。”

    金红色的团子又出现了。

    娜提雅维达俯身，靠近团子，伸出指尖，在团子上碰了碰。

    莱芙看到了团子的四肢还有五官。主体就是一只团子，四肢都的；而五官，准确来：眼睛是两条短线，鼻子是两个点，嘴巴是一条长?一点的线，没找到耳朵——这是娜提雅维达眼中的她。

    在一段不算漫长?的欣赏之后?，娜提雅维达起身，仰起头。

    莱芙这时?才发现了出现在永恒的花园里的新东西，一个五彩缤纷的大?团子——不，是巨人。

    巨人的四肢和?身体的比例接近人类，身上流淌着各种颜色，屈着膝盖，俯视着娜提雅维达和?团子。巨人不是突然出现的，似乎已经在这里蹲了许久了。

    ——不得不承认，巨人和?莱芙的梦境里的情敌的形象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身上颜色丰富有如彩虹，而且确实发着光。

    巨人的脸上的眼睛是两条线，鼻子是两个洞，嘴巴一条较长?的线，也?没有耳朵。眼睛弯着，嘴巴也?弯着，是一个笑的表情。

    “骑士姐现在该相信了吧。”娜提雅维达道，“你们?确实可?以做出非常相似的表情。”

    莱芙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她想“团子脸上的表情，难不成就是指那三条线的弯曲幅度？”但是一回想起刚才看到的自己的样子，突然失去了张嘴的动力。

    她仰头，转动脖子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巨人。但是她知道那个巨人还在，也?许依旧蹲在那个地方，也?许现在正?站在一边看着她们?。

    莱芙试图重?新酝酿起先前?的情绪，但却发现做不到。

    这个巨人脱离生物的范畴，一如永恒的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并不是真正?的花草树木，巨人只不过是长?成人形、而且体型更大?一些而已——她无需思索，便有了这个结论?。

    巨人在周围的一片浅蓝色之中，除非借助娜提雅维达的视野，否则她看不见；就像是在三千年?后?，她也?看不清路克非冰原中央的那根柱子。

    她倒下几颗精灵泪在掌心里，吃下去。

    娜提雅维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牵着莱芙又走了一段，见后?者嘴里咀嚼着，便问：“骑士姐的精灵泪还剩下多少。”

    莱芙被戳中了痛楚，连忙：“您才刚刚给我?把精灵泪添满，怎么突然又担心我?吃光了？”

    在路克非冰原蓝光的影响下，她对魔龙产生了许多怪念头，只能靠着精灵泪强行压下去。而一向待她热情的魔龙，在这段时?间，反而不怎么爱靠近她。

    其实远在见到那根柱子之前?，莱芙便知道那个“替身”“情敌”之类的念头站不住脚，只不过她有意放任这些念头。将那个老?友兼长?辈当成假相敌，总比让她无头苍蝇似的胡乱猜测娜提雅维达突然转变的原因要好过一些……

    她是人类，娜提雅维达是一个三千岁的厉害魔物。

    她疑心，娜提雅维达在与她初遇时?做出来的亲密举动，还有相识不久后?送出的彩礼……这些于魔龙的意味，不同于对她的意味。

    她疑心，魔龙口中的配偶和?成婚，恐怕不是人类理解的意思。

    她疑心，魔龙的“喜欢”，恐怕不是她以为的“喜欢”。

    在莱芙眼里，魔龙的原型虽然有些吓人，但也?可?算是威武美观，人形不必，几乎找不到能比魔龙还要漂亮的人。可?是，在魔龙眼里的她……莱芙刚刚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团子。

    一只团子，看起来像一个果冻，或是一只长?了手脚的史莱姆。

    娜提雅维达在看着那只透明的团子的时?候到的“配偶”、“成婚”、“喜欢”……恐怕完全不是她所理解的意思……

    自以为扮演着负心人的角色，接着发现自己成了疑似被始乱终弃的一方也?就罢了……最后?要是演变成“因为不同物种之间对于词汇含义?的理解差异导致的误会一场”，这简直……简直太荒唐了……

    莱芙半仰着脑袋，吸了吸鼻子。

    就在她承受着观念的崩塌与重?建的时?候，娜提雅维达停了下来，靠近她耳边，摸着她的脸，了一些话。

    没等莱芙做出回应，娜提雅维达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领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