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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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尚且未到, 山前的油菜花便开了。

    山色空濛,薄纱似的云雾笼罩山间,时闻鸟啼。青山黄地, 流水潺潺,似是误入仙境。

    路边那棵本以为早就枯死的孤树也发?了芽, 枝叶尚且算不得茂盛,却也布满了嫩得能掐出水儿似的嫩芽。枝头上,那捡了枯枝落叶围成的鸟窝里头,几只圆滚滚的鸟雀挤作一?团,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山野空旷, 即便鸟雀们这般吵嚷倒是也不嫌恼人,更显几分?空明。

    耕地里种了不少油菜花。前些日子还是只能瞧见一?片嫩绿, 如?今却是忽来一?夜春风, 开了漫山遍野的花儿, 化?作了满地金灿。

    几只黄蝶便是和着啼鸣, 在满地的油菜花中翩跹起舞。满地的花儿竟是有些迷眼, 黄蝶稍一?敛翅, 就落在了一?朵娇嫩的黄花菜之上。

    就见得早就伏击一?旁的狼崽一?个猛蹿上前,似是想要扑蝶。谁知蝶儿可比它机灵许多, 未等那亮出利爪的前腿落下, 便是一?个振翅再度飞向半空。

    狼崽扑了个空,还沾了一?鼻尖的花粉,呛得直喷嚏。恼怒似的龇了龇尖牙,甩甩脑袋, 心有不甘又?是一?个飞扑上前......

    却是不偏不倚, 正巧落在了祁玖怀中。

    祁玖坐于一?块干净石板上,只一?伸手便是将这过于活泼了些的狼崽逮住。还屈指弹了弹它的毛茸茸的头顶, 随手揉乱了那软乎的绒毛,便是顺手抱给?了身边坐着的沈伍。

    沈伍就高兴接过了,见那狼崽一?副受了委屈,焉了吧唧的可怜模样,倒是比黄花菜还要怏怏许多。于是他?便伸手替它顺了顺毛,还挠了挠它的下巴。

    只见那爪子在空中虚虚一?蹬,竟是趾尖皆分?开,嫩色的肉垫清晰可见,乍眼瞧去,像是开了花。

    大?抵是被?挠得舒服了,狼崽扭了扭身子,下意?识抬着下巴,仰头蹭了蹭沈伍的手心。还有粉红舌尖乖顺似的舔了舔,酥酥麻麻的触感有些发?痒,更是惹得沈伍直想发?笑。

    被?阳光照射的田地,与那丛生的油菜花一?同散发?出温暖芬芳的气息。温和清爽的春风裹挟着花儿浓郁的馨香,掠过一?望无际的山野,掠过潺潺嗡鸣的溪涧,直冲向辽远天际的虚空而去。那股子凛冽的清香不可抑制,却是在此处历久弥新。

    忽见得一?群叫不出名儿的鸟雀在天际掠过,方才还排着队儿下一?瞬便一?哄而散。

    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个娃娃的奶音:“阿婆,你快看呀!花花全都飞起来了!真好看呀!”

    “嗯?”

    闻声,正在田埂头搬了个板凳坐着嗑瓜子的阿婆掀了掀眼皮,抱着娃娃朝着田野处望去。

    就见远远望去,一?片金黄色的花雨忽得撒了满地。又?是一?阵春风刮过,掀起一?阵香风。飞旋的花儿在空中漫漫飘落,恍如?翩跹之蝶。再瞧得仔细些,就见花雨之中似是还有个身影,影影绰绰。

    未等在花雨中站稳身形,沈肆又?是一?个旋身,向那飘落花儿挥出一?阵拳风。双手紧握成拳,姿却在转身之际便是摆正了。不料仍是脚下不稳,竟直愣愣就朝前扑去。

    要也怪不得她,这般娇瘦的身子可比不得那些从习武的人家。原先数年来都在沈家受尽苛待,身子也总是常年瑟缩着,不够挺拔。不仅是比同龄孩子矮上些许,连力气也算不上多大?。因而这段日子以来,即便她再如?何努力练习基本功,脚下功夫仍是这般不扎实。

    却见原本坐于石板上的祁玖一?个飞身而起,便是来到她面?前,朝她胸口挥出看似轻飘飘的一?掌。

    她分?明没使多大?劲儿,却是掌风凛冽!

    猝不及防,沈肆硬接了这一?掌,顿时被?震得倒退了两步。沈肆只觉呼吸越发?艰难,伴随着胸口起伏,只传来剜肌剔骨般的抽痛。她两眼一?黑,头昏目眩,勉力想睁开双目。但每次努力,都会?因难耐的抽痛,重新沉沦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竟是要她腿软单膝跪下,双手撑地才得以稳住身形。

    “姐姐!”一?旁抱着狼崽的的沈伍也没什么心情替它顺毛了,赶忙将狼崽放回地上,便是满脸紧张地瞧着她们那边。

    祁玖随手捡起路边的一?根树枝,朝着身前轻甩了几下,甩去那赘余的几片枝叶。分?明不过拇指粗细的一?根树枝,在她手中却仿佛成了什么不得了的至尊宝剑。

    就见她眼神凛冽,似是蕴了寒气。下颌微扬,眼中杀意?不减。

    以花为屏,绿叶为障,一?花一?叶皆是能夺人性命的利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谓取人性命,不过眨眼一?瞬。此刻在她手中的哪儿是什么枯木,分?明是一?把可随时夺人性命的利刃。

    未及她再度出手,便见原本半蹲在地狼狈喘气的沈肆却是一?个暴起,手中还握着一?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匕首,冒着寒光!

    末了,就见一?道冷光划过,一?人便是应光而落。

    坠落者,正是沈肆。

    而那手持树枝的祁玖却是在半空中一?个轻巧转身,长袍衣摆几次翻飞,才是足尖点地,轻飘飘落下。这般英姿,若是身披战袍,手持银剑……那般模样才是堪称风流。

    “姐姐!你没事吧!”

    沈伍也是瞧不下去了,几次想要上前去将倒在地上的沈伍扶起,却都被?祁玖那般淡漠眼神吓回去了。只好默默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我曾教?过你。”祁玖淡淡开口,“暗杀可与刺杀不同。”

    沈肆狼狈地自地上爬起,捂着胸口轻咳几声,目光灼热地注视着面?前的祁玖。也不知此刻如?此冷酷无情的祁玖,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容的祁玖,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我也曾过,你若想要习武,下山去镇上寻个师傅便是,我教?不了你。我能教?你的,可只有那些夺人性命的杀招。”

    “肆记得。”沈肆收了匕首,垂了头,看似有些怏怏,话?也是没了力气般。

    祁玖也不再多,随手又?将那根树枝扔在一?旁,便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仍需努力。”

    归家之时,三人皆是提了一?大?篮子黄花。原道是这次采了不少油菜花,便是用作炒制菜油。

    “花间在瞧些什么?”祁玖才放下菜篮回到大?堂,便见自家夫郎正一?脸思忖模样,对着掌心发?愣。

    陆花间见她回来,便是难得主动开口:“有个岁数大?的阿公教?了我怎么看手相......不如?花间也替妻主瞧瞧?”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双粗手罢了。”嘴上这般着,祁玖却仍是伸了手。只觉手心一?片温润莹滑,细腻无比。原来是陆花间忽然?握了她的手,掌心相碰,反倒是她的掌心指尖,覆了一?层薄茧,摸上去算不得光滑。

    这双手早就使惯了长剑,舞惯了大?刀,即便已然?归隐了数月,仍是有些粗粝。时间揉碎了记忆,却是身不由己?忘却那般过往。

    “好看。”他?朝着她笑,眸光闪烁。

    “我倒是知道个偏方,用些柠果,用温水泡上几天便可褪了。”着,陆花间低眉思忖着,指尖细细描摹着她掌心的纹路。却有些心虚,他?哪儿会?看什么手相。虽是找了替她看手相的幌子,心里却没羞地想着是在揩油。

    白嫩的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触,倒是有些发?痒。祁玖却也不曾收回,任他?摸了。

    直到陆花间才觉牵着手的时辰的确是有些过长了,着实不妥。正想收回,反被?祁玖一?把拉住,轻轻揉了一?把指尖。

    “近些瞧你脸色倒是稍许红润了,不过要想好生调养,看来还得再补补。”祁玖笑道。

    闻言,陆花间便是眸间流连,长睫不过稍稍敛了些许,又?抬眼忽闪地看向她,嘴角微扬,也是含蓄地笑了。

    “啊,对了,弃儿呢?也不见他?回来。”

    “似是又?被?张暮烟拉着出门去了。”祁玖语气无奈,一?想起那个姓张的女子便有些头疼。

    张暮烟......此人不知是善是恶,愣是她也查不出多少讯息。只知此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也不知出现再次究竟为何故。如?今同弃儿走得那般近,不忧虑自然?是假的。可见她对弃儿那般上心......祁玖便也任她去了。

    陆花间倒也是习惯了。张暮烟对弃儿那心思,可谓凡是个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若是弃儿愿意?,他?们也不好拦着。

    倒是沈伍,想起清早在门外就听?见的对话?。似是弃儿一?早就被?邀去张暮烟家看书了,似乎......还有什么好酒要请弃儿喝。正欲开口接话?,又?想起张暮烟那不知有何意?味的眼神......最终还是不曾开口。

    “尝尝,桂花酿,不醉人。隔壁大?婶家送的,酿了好些时日。我偷偷尝过几口,真不愧是称作佳酿。”

    隔壁家中,张暮烟随意?一?掌拍碎了酒坛的封泥,替面?前的弃儿斟了一?大?碗酒。

    “......啊?我记得祁姐姐曾过,似是好喝......”却也没醉不醉人。弃儿虽心中有些疑虑,可见她已伸手将桂花酿递到自己?唇边,也没好意?思推托,便是就着她的手喝下了。

    才浅酌几口,淡淡的桂花香便在唇齿间绽放。酒香并不浓烈,那般甘甜滋味却是醇香四溢。

    “我了,不醉人,对吧?弃儿也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这点酒力应当还是有的吧?”张暮烟眼底带笑,换上了一?身轻薄衣裙的她,此刻竟是愈发?显得有几分?美艳动人了。

    弃儿瞧着她,只觉心间怦然?,不知不觉便是又?低头喝了几口桂花酿。

    面?前女子分?明是一?副娇弱美人的模样,却是话?蛮不讲理。偏偏就是这般不知礼数的女子......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可这些日子来,她待他?的好,他?都看在眼底......

    “这般年纪,也可以嫁人了。”轻声罢,也不知面?前的人可否听?见,弃儿便半敛了眸,再不敢看她的眼。

    两人便是在屋内尝着家常菜,品着佳酿。不过在此方寸天地间,酒香便化?作稍迟的温存,在心间不断思量蔓延。

    酒过三巡,张暮烟终于是开口了:“弃儿,你可知......”

    弃儿却是放了碗筷,面?无表情一?下子站起,反倒吓了张暮烟一?跳,一?时心中不定,住了嘴。

    他?也不话?,只是站着愣了半晌,眼神茫然?。似是觉着这般站着有些许不妥,这才皱了皱眉,喃喃:“夜深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接着,他?便是脚下踉跄,一?把推开大?堂木门迈步出去。

    张暮烟慌忙跟出去。

    就见弃儿迟疑地站在门口,似是正辨认着这是什么所在。就见他?不知低声自语些什么,那面?颊飞红,明显是真的醉了。半晌,他?撞开另一?侧虚掩着的木门,竟是当成了自己?的房间,闪身便走了进?去。

    张暮烟在身后跟着,虚虚护在他?身后,生怕他?脚下不稳摔了,本以为弃儿是想夺门而出会?自己?家去,却不曾想他?竟是闯入了自己?屋内。

    这算什么?羊入虎口,自投罗网?她心底暗笑,只是弃儿这般不知警惕,到更是令人忧心。

    弃儿在屋间自然?地脱去外衣,走到床榻边坐下,才迟钝地想起这屋子似是与自己?平日里所见的有些许不同......他?当即胡乱地挽起已然?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起身放步便是想跑,却是被?张暮烟一?把拉回。

    他?脚下不稳,却是落入她怀中。

    “进?了我的屋,还想跑?”就见张暮烟稍一?挑眉。

    许是人们心间都是寂寥的,若是偶然?有人蓦然?闯入心扉,那就像是漆黑寒夜中远处的一?盏明灯,照亮了一?切。

    这般存在,又?恰似在那油菜花田间不断追逐的一?只黄蝶,明知道下一?瞬便会?飞走,却又?免不了再一?番追逃。

    她却险些是忘了,面?前这个总是独自承担苦楚的男子,也不过是一?个渴望羽翼庇佑的少年。

    张暮烟揽着他?,语气却又?带着几分?嗟叹:“弃儿,你若还有几分?清醒,便应我一?声......你若不愿,我不会?动你。”

    “暮烟......”弃儿被?她揽在怀中,便是在她颈边轻声呢喃,话?间还隐约可闻缥缈酒香。

    可那双眸子,却是明亮得很,也不知是真醉假醉。许是真醉了,许是一?直清醒着。

    却是伸手勾下她的下巴,主动吻了上来。

    月光自大?开的窗轩前洒落,一?如?既往地皎洁美丽,却又?透出些难言的寒意?,冷得他?连骨髓都为之一?凝。唯有唇齿间交缠,共享一?方温存。

    夜深静谧,唯窗轩微微亮。夜蝶翩跹,独遗叶底磷光。那般珠光玓瓅,又?似是余墨晕染挥洒。

    月光浮华,窗外鸟雀蓦然?沉寂。唯见一?片玉洁冰清,隐匿于落下纱帐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