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弃儿
弃儿?是在一个冬日里被祁玖捡到的。
边疆之地遍地黄沙, 历经了?数年的战乱,连那风沙都仿佛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若是抬头望天,还能瞧见阴云之中有苍鹰展翅翱翔。也不?知是正在觅食, 还是吃饱了?正在天空盘旋。
冬季里的边疆,自然是不?会有满地雪白, 漫天飞雪的场景。最多只能瞧见盐粒大的雪籽纷纷扬扬,撒向人间。那些雪籽们落了?地,便当即化作一滩水渍,再寻不?见。
伸出?手, 就见那晶莹的雪籽落入掌心, 巧精致,却是冻人。
寒风阵阵, 拂动?了?他遮挡在额前的几缕碎发?, 显露出?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眸, 还有满是血污的脸颊。他披头散发?, 衣衫褴褛, 身上那间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避寒。光着?的脚底被那砾石划得?鲜血淋漓, 却因为早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着?, 再感受不?到疼痛。
不?仅脚底下满是血迹,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从刀尖处缓缓淌下粘稠的鲜血。这些猩红滚烫的血液,仿佛方?才还在体内流淌着?,在这寒风中冒着?丝丝热气。便是瞧见它顺着?刀刃滴落在地, 绽放出?一朵朵妖冶血花。
他就在这片边疆战乱之地, 一步一步地走?着?,漫无方?向地前进着?。
早就力竭了?......唯有被冻伤的指尖处, 不?再发?凉而是传来阵阵刺痛,刺激着?他早就恍惚的意识,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清醒地站着?。不?然待他倒了?地,死去了?,那天空盘旋的苍鹰便会自阴云直冲而下,在他的尸首旁啄食,饱餐一顿。
他不?知走?了?多久,直至听闻一声马鸣由远至近,接着?便是马蹄声渐响。那几个手持刀剑的将士将他团团包围,还叫他放下手中武器。
瞧见那些将士们的装束,还有那战马上的标识......他认得?,她们是敌国的将士。原来......他已然不?知不?觉,从那流放之地逃到了?邻国。
他也曾是邻国被流放的贵族之后,当无数闪着?寒光的冷刃对着?他时,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于是他像是放弃了?抵抗,恍若未闻她们的话。只是握着?匕首,闭了?双眼,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在等待死亡降临。
那些将士们似乎觉着?奇怪,正欲再度问?话,却听身后那匹后来的战马轻吁一声,还了?个响鼻。她们当即牵着?马自行让出?了?一条道,便见得?那马前蹄微踏,便在她们面前站稳了?脚。
而跨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的,正是一个身披战袍,面容清秀的将士。
那时候的祁玖还不?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只不?过?是个初露锋芒的将士。当时的她年纪轻轻,却在刚结束的那场战役上立了?不?的军功。想必待到回?京之时,便是她获取封赏之时。现今的她,正是年少得?意鲜衣怒马,??那一众将士巡视边疆。
他眼中的她,身披战袍,脚跨骏马。额间玲珑珠串精致,更衬得?眉目如画。笑起来,眼底便是一片肆意不?羁,正是年少轻狂之际。只一眼,便丢了?魂儿?。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是心中想着?,能在死前见着?这般飒爽英姿的将士,被她杀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可?她却没有下手,只是问?他,从何处来。
他应答,自邻国而来。
她又问?,可?愿随她一??回?去。
他不?堪置信地抬了?头,愣愣地看着?她。连手中的匕首无意间掉落在地,都没有发?觉。
她便翻身下马,捡起了?落在他脚旁的匕首,递回?他手中,教他握着?匕首的正确手势。还轻笑着?问?他,可?有名字。
“弃......遗弃的‘弃’......”他声道,又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眼。他在家中排行老七,本就是庶子,又恰逢族人被流放时出?生,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听的名了?。
“弃儿??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着?,她又拿出?了?块热乎的黄金酥塞在他另一只手里。这黄金酥,正是她和其他几个将士来巡视前,去附近镇上买来,饿了?时用作垫垫肚子的。
那几个将士面带诧异,自然是不?解祁玖此举何意,只是道:“喂,祁玖,你当真要带这拖油瓶回?军营?身份不?清不?白的......只怕是什么敌国的细作!”
祁玖却是笑:“你们看他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只凭手中这一把匕首,却能从邻国的流放之地独自逃出?来。有这般好本事,杀了?可?惜。”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笑,流放之地是个宛如炼狱的地方?......被送去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有去无回?,九死一生。他能从那里逃出?来,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即便逃出?来了?,假使他没能遇上祁玖,他也会在这边疆之地迷失方?向。饿死,冻死,还是被追兵杀死......横竖都是死罢了?。
有什么可?笑的。
将士们都她这是心软,带了?个身份不?清不?白的孩子留在身边,便是养虎为患。万一日后惹了?什么麻烦,便是自讨苦吃。她却毫不?在意,还替他取了?名,是让他以后忘了?原本的姓,跟着?她姓祁。
祁弃,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他理应是高兴的,可?他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眸,只从中看到了?......他看不?明白的深意。看似和善的她,其实?骨子里远比世人想象中,薄凉得?很。
带他回?去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培养亲信,也许只是想借着?惜才的名头在众人面前提高声望。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培养在身边,可?用可?弃,这可?比谁都合算。
他还记得?,当他第一次用祁玖教他的剑术杀人时,滚烫的鲜血洒在他的脸上。和当初为了?拼命活下去时,杀人的感觉不?一样。自那时起,他便知道......他这辈子都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在这世上生存下去了?。
祁玖的心中似乎只有功名仕途,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朝堂上,她皆是那般刀枪不?入。无论是送入府内的美人,还是她皆是看都不?看一眼。即便是被圣上亲自下旨的赐婚......在那大婚之日,祁玖也不?曾出?现。
可?他还是想要她能多看自己一眼......他总是故作孩子气,只因在他耍性子的时候,她的目光才会放在自己身上,即便只有一眼。
倘若有一天,有人能走?进她的心间......那该是怎样的人,才能被她放在心尖上宠爱?他想象不?出?。
他在她身边待了?数年,终于发?现她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
可?那人......
不?是他。
“男孩子家家的,去看那些作甚?心晚上要做恶梦的。”
“这村里也就只有像你这般好看的男子了?。又会做活,最主要是好逗......啊不?是,瞧你顺眼,世上谁人不?爱美男子呢。”
“怎么了??是甜了?还是咸了??你倒是话呀!”
熟悉的声线忽得?出?现在耳畔,张暮烟,一个奇特的女子......就这般闯入了?他的心间。
他用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唇瓣,忽得?又想起了?那一晚,缱绻旖旎......也只道是梦中陆离。那日两人皆是喝了?酒,尽管他心中隐约有数,却依旧......
祁玖和陆花间不?在家的时候,他也曾眺望远方?,可?那天际晴朗一片,他只瞧见了?渺茫。正如这些岁月,不?过?纷纷扰扰,一年又一年地过?着?。活着?,还是活过?,他都不?关切了?。
本以为张暮烟的不?告而别便是永别。却不?曾想,久别重?逢时,即便依旧心存缱绻,却已是心中各异。
“弃儿?,我知道......在你心中的人,一直是她。”
那个“她”是谁,在场的两个人自然皆是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你可?愿意??我一起离开此地,赶往京城?”张暮烟如此道,先前的不?辞而别不?过?是为了?回?京处理急事,如今事件解决了?,她却是再也不?会回?到这儿?了?。
“我......”弃儿?陷入了?沉默。她待他的好,他都看在眼底,知在心中。
她和祁玖不???。
她话粗蛮,为人不?讲理,还爱捉弄人。
可?她却老是黏在他身边,还会做他最爱吃的黄金酥。知道他爱看哪些书,会从家中书库里寻些好书送给他看......
他还是拒绝了?她,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选择。他果然是个......自私,且痴心妄想的人呢。
收回?指尖,指腹在手中信笺上细细摩挲着?。这封信是张暮烟送来的,大致意思?便是,她不?宜在此地久留,马上便要启程回?京了?。送信来,只是最后询问?他是否愿意??行。
“弃儿?哥哥?该吃饭了?!”
屋外沈肆这么一喊,弃儿?便是回?了?神,才想起马上便要开饭了?。就见他抿了?抿薄唇,连忙应道:“哎,好......我马上便出?来。”
他匆匆将信笺扔进锅炉底下仍在燃着?的火堆中,接着?又是稍稍拾掇了?一下,拿着?碗筷也跟着?出?去了?。
身处农家,一日三?餐自然不?似从前那般精致奢华,可?这日子总还是要一天天过?的。
“今日天气好,我便学着?做了?你最爱吃的黄金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正是陆花间发?了?话,他笑着?将那还热气腾腾的黄金酥端到了?弃儿?桌前,“还有莲子银耳羹,在锅里炖了?好几个时辰。妻主今日在田间辛劳了?,等下也端出?来给你们尝尝。”
凭着?那“神使”的身份,最初陆花间还心存拘谨,不?敢和村子里的村民交谈。如今却是逐渐熟稔了?,那些个在家无聊的夫郎们也来寻他话,什么私密话都敢跟他。
才吃罢饭,陆花间又忽得?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祁玖:“妻主,今日囡囡和阿婆去了?趟镇上,带回?了?一份官报。”
祁玖不?明所以,接过?官报,凝眸看了?几眼,却是稍稍变了?脸色。就见她丹唇轻启,淡淡道......
“京城,乱了?。”
夜色浓郁,似曾相识的一幕在堂前出?现。
祁玖坐于正座,弃儿?跪在她跟前。
她的手中捧着?一碗莲子银耳羹,指尖微动?,拈着?的汤匙便是在瓷碗中慢慢搅和着?。
若要初见时的弃儿?在她眼中还是个孩子,即便日后长成了?少年也仍是带着?孩子气,可?现在的弃儿?身上却像是蒙了?一层黑纱一般,再看不?清他的心中所想。
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似乎和前世有些许不???了?......
“弃儿?,”祁玖抬眼看向他,“你若是想要离开,我不?拦着?你。”
可?弃儿?却是跪在地上,眼眸低垂,低声道:“是弃儿?自愿要跟着?您的。”
即便在她眼中,他的地位早就低到了?尘泥里。可?若能留在她身边,他也是......甘之如饴。
“祁主子。”他轻声唤道,却不?似以往那般,眼中只有她一人的身影,只是低垂着?头。他只有在外人在的时候,叫她“祁姐姐”,他的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个下人。无论是从前,还是往后,他......始终只是枚随时可?弃的弃子。
“弃儿?定然不?会离开您。”他继续道,却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祁玖自然是记得?的,前世的这个时间,圣上重?病垂危,正是那传中遗落民间的皇女替她寻回?了?早就隐退的神医,用了?起死回?生之术救了?圣上一名。寻得?皇女,大病痊愈,圣上自然是龙颜大悦,当即将那位皇女立作皇太女,唤作储君。
原本便是明争暗斗的皇权之争,又有了?新的皇权势力加入,于是原本便岌岌可?危的朝堂更是濒临。即便被神医救回?了?一命,圣上依旧是身体抱恙,再不?像前些年那般雷厉风行,皇权自然是被削弱了?不?少。
皇权,相权,兵权......朝堂势力错综复杂,稍一不?慎便是会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如若祁玖没有记错,接下来的这几年,便是整个朝堂最为混乱的几年。前世的自己正是死在了?三?年后,圣上最为昏聩无能的那一年。
自然,这些通通都与祁玖无关了?。
在这个隐世的村子里,她只需做个观棋之人,纵观全局便可?。
那些什么皇权仕途,又怎么比得?上自家夫郎开心重?要?
看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弃儿?,祁玖慢慢开口道:“新找回?来的皇女名叫......许慕言。”
“许”是皇姓。不?是“张暮烟”,也不?是“柳暮烟”,而是......“许慕言”。
弃儿?的身子一颤,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张暮烟回?来找过?你吧?”祁玖忽得?抬了?眼,看向他。
即便他不?曾抬头,也可?知那般视线灼然,上上下下地审查着?,似能洞穿人心。他强压下心中惊疑,也不?知道祁玖是怎么得?知她曾来找过?他的事,只得?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你跟了?我,有多久?”她忽然问?。
弃儿?稍一愣神,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话,却依旧老老实?实?地答道:“六年。”
祁玖今年二十,十四那年身为将士却因立了?奇功,在朝堂之上大显身手。紧接着?十五那年又是辅佐当时的老将军立了?不?少军功,十六时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却被派去镇守边疆整整四年。
“六年啊......”祁玖轻声跟着?念了?一遍,低垂了?眸光,将手中凉透的莲子银耳羹放在桌边,便是站起身离开了?。
夜深了?,漆黑的院中,只剩下弃儿?独自一人仍跪在堂前,久久不?曾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