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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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鞭炮声, 震耳欲聋。

    爆破之声宛若雷鸣,自村口响起?。捆成长条的鞭炮在那条村民们上山必经过的道,被依次炸响。伴随着噼啪响声, 一时间皆是烟尘四散,土屑纷飞, 宛若落雪。

    鞭炮燃尽后弥漫而起?的白雾如同山雾一般遮挡了前方的路,灰茫茫的一片,再看?不清秋日?里色彩缤纷的山野。

    今个儿,会是谁家在村子里办丧事?

    白色的方巾被折成三角, 纤细的手指捏起?细长的边角, 在扎起?的发髻后系上一个死结。过于宽大的白色孝服套在一个瘦的身躯上,略显空荡的袖口还不时灌进丝丝冷风, 无论怎么看?都不合身。

    简破的屋内, 阴冷昏暗, 只?能瞧见一个身穿白衣的模糊身影站在桌前。顺儿就这般稍低着头, 系了许久, 那白色方巾才稳当?地缚上了他的额间。

    他自桌前拿起?一盒火柴, 借着屋外投来的些?许光线取出一根擦燃,将桌上的火烛一一点上。紧接着, 缓缓踱步至这骤然?亮堂起?来的屋子另一边, 从那摆了数排列祖列宗的牌位架上,取下了镌刻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的牌位。

    他就这般用那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牌位上的名字。直至听闻屋外传来稍许嘈杂的交谈声,他这才抬眸看?向站在屋门旁同样头戴白方巾的阿婆, 轻轻道:“阿婆, 时辰到了。”

    闻声,站在门边的阿婆便是冲他点点头, 伸手半扒拉着门框,朝着外头拖长了调子大喊了声:“出殡——”

    于是,这支由数十人组成的出殡队伍便是自村中?长弄堂的尽头——村中?的祠堂,启程了。众人皆是身披白衣,头戴白巾,好似这样祠堂里的那些?位列老祖宗便会庇佑他们。

    “伍哥哥......”

    囡囡手中?捏着几枝山中?的野花,眼神怯怯,声地唤着身旁沈伍。而沈伍的手中?也拿着一面旗子,他俩就跟在阿婆的身后,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阿婆是队伍的引路人,就见她手中?捏着厚厚的一沓纸钱,伸手一扬,满天都是洋洋洒洒飘落的纸钱。村里本就没?多少住户,此次出殡也实属草率匆忙。就连本该属于外村人的祁玖和陆花间都跟着众人,帮忙去了。

    可阿婆却不许他们走得太快,让他们走得比她更慢些?,非得多留一段路。山路崎岖,林中?道也是多由野兽踩踏而成,因此两个孩子走得并不算稳妥,看?着阿婆虚远的背影甚至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莫怕,来,我牵着你的手。”着,沈伍便是朝着囡囡伸出了手。

    两只?手在半空中?紧紧相握,沈伍便是牵着囡囡的手,两人互相稳着身形,走在山路上。

    他们身后的队伍人数算不得多。要知道,顺儿家就只?有父子俩人。村子里能使上劲儿的人家都来帮忙了。

    这个村子极为重视这些?祭祀仪式,若是放在以?前,可还得请全村人吃席的。只?可惜顺儿家的情况大家伙儿也是心里有数,莫吃席了,还得自己倒贴些?银两替着他家办丧事。

    归到底,也是同村人,数百年前先祖可是一家。即便顺儿他爹平日?里与同村的人皆不相往来,可他总归是体体面面地来到这世上,从这村子里体体面面地走出去,即便遇上了不体面的事,如今也是得体体面面地上路。

    阿婆还,村里的人向来各家交好。即便邻里间有了口角,也是今日?吵过,明日?便又和好了。另那些?村外人,那些?个外乡人便不像如此。这也是村子并不怎么接纳外乡人的缘由之一。

    待抵达半山腰处,阿婆领着众人来到了前几日?安排好的坟前,让人落了棺。

    也正是这时,方才抬着花圈和棺材的众人才得以?稍稍歇息一会儿。祁玖便是将手中?的花圈和其他人手中?的放在同一位置,接着便去寻同样跟在队伍中?的陆花间了。

    祁玖本就是习武之身,这点程度根本算不得什么,陆花间可是累得够呛。即便平日?里也跟着做了不少农活,如今拿着重物爬了个半山腰,早就累得腿脚酸软,双手也是不堪重负了。即便身上的衣物并未沾染什么尘埃,看?上去依旧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于是祁玖便无奈道:“你呀,也就只?会动?点‘笔上功夫’了。早知道便不让你跟来了。”虽嘴上这般不饶人,可她还是心疼地替陆花间揉着酸涩不堪的双肩。

    “哪儿比得上妻主呀。”陆花间笑道,瞧他那站在原地任祁玖摆弄的模样,倒是别样惬意。

    祁玖捏着他双肩的那几个部?位,正好是关键的穴位。不仅有利于疏通经络,活血化瘀,还能明目醒神。就见祁玖稍许捏了几番过后,他便是又神清气?爽了。

    而另一边,几个村民们在那坟前也燃起?了鞭炮。

    只?见顺儿恍若未闻那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一步一步地走到坟前,接着缓缓跪下。

    他看?起?来有着全然?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淡然?,看?似处惊不变。可倘若你走近了瞧,却能看?见他的身子瑟缩得厉害,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好似很不安。冰凉的指尖紧紧攥着手中?的牌位,这可碰不得地,等会儿还要带回村中?祠堂好生供奉的。

    他在不安着。

    可他那眼神分明是麻木不仁的,空洞洞的再也看?不见光。

    他或许应该哭的。都哭丧哭丧......作为爹爹唯一的儿子,此时他更应当?痛哭流涕,别人不管怎么扶都扶不起?来才算作孝道。可如今,他分明双眼干涩得厉害,却一点泪水也没?有。

    他哭不出来。

    直到他看?着众人抬了一路的棺材被抬进坟内,合上石板,又撒了几把?纸钱,他爹爹这才能算作是真的入土为安。

    他的爹爹,终究还是去了。谁也不曾料想到,他的爹爹竟会是这样......离去。

    没?了爹爹,他该如何?是好......他跪在地上,一股子酸涩恍然?自鼻尖传来。他无声地颤抖着,握紧了双拳。即便手背上还有被爹爹伤后,留下的青青紫紫的伤痕......

    顺儿也不过才半大的孩子,年纪尚不及沈肆。儿就没?了娘,现下又是没?了爹。

    村里人皆是叹息。可这,村中?家家户户本就都是揭不开锅,自家娃儿都得是省吃俭用,勉勉强强才能养活,又哪儿还有那些?闲钱去养活一个孩子。现今帮他爹爹体体面面入了殓,也算是仁义尽致了。

    村民们聚在一块儿商谈着接下来的琐碎杂事与后续安排,这边只?剩顺儿独自一人在坟前跪着,默默烧着纸钱。

    那暗红色的火焰跃动?着,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鲜红的火舌迸发着灼烫的温度,吞噬着被扔进火堆的纸钱和金色的纸元宝,很快便被吞噬干净了。而烧尽了这些?的火焰边缘散发着黑色的烟气?,还能闻见隐隐的焦臭。

    这火焰分明就是贪婪的,无尽地吞噬着一切,顺儿却依旧不停地将纸元宝折起?,送入火堆中?。好似这样就能替他爹爹顺利点在地下的路。

    一股山间的冷风袭来,那黑灰色的灰烬便是被吹动?,在空中?沉沉浮浮,逐渐散尽。还有不少依旧冒着点点火星,也是在半空中?明明灭灭个不停。

    众人皆是围在这边,祁玖却是站在了山崖上,眺望着远方。

    陆花间自然?是跟在她身后,虽站在了一旁。虽不怀疑自家妻主的高?超武艺,可看?那山崖之下空谷绿树葱郁,还是有些?心惊。他正欲开口,便听得祁玖先出了声:“这村子里的旧俗,我还是第一次见。”

    她侧过身来,面色淡淡,也瞧不出她此刻的心绪如何?。

    “我亦是。”陆花间微微抬眸,接话道。他自幼便在京城长大,即便京城也是重视祭奠,那地可没?那么多的山地丘陵,自然?也没?这般场面的出殡。

    反倒是祁玖,曾过自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陆花间便是随同她的目光一同投向远方。

    自山顶眺望远方,能瞧见村子像是一个摆满了黑子白子的方正棋盘。还有那时常去转上一圈的的镇子,分明就在山脚不远处,好似他们自这山顶朝外迈出一步就能抵达......实际上却得坐上老半天的马车,一路颠簸才能赶到。

    而比那镇子更远的地方,只?能隐约瞧见城墙模样的建筑,属实看?不真切。那里正是天际与大地接壤之处,其间还有着些?许光点,许是那更远处的县城,又或是哪个不知名的镇子。

    直到后来,被祁玖领回家的时候,他也不曾过一句话。即便沈肆牵着他的手,她掌心的温度,却再也无法温暖他冰冷的指尖。

    沈肆曾在他面上见过的那一点灵气?,也在此刻消失不见,了无影踪。

    “你......还好吗?”沈肆也不知怎得,看?见他这副模样,便是心疼不已,更是想起?自己的从前。

    昔日?自家爹爹逝世时,是和娘亲一同合葬在了沈家的祖坟。镇上的入殓同这山村有些?许不同,却也相差不大。好在最后葬入的也算得上是个清净偏僻的地儿,免得让自家爹娘去了地下也不得安生。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般茫然?无措,自家弟弟也是才刚懂事,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自己这世上挚爱之人,将永远离去了。旁人是性格冷淡,没?良心,实际上是那时候根本来不及接受爹爹离去的事实。心中?只?是浮现莫大的悲哀,却连悲鸣也无法发出。

    直到某一刻,宛若被当?头一闷棍,所有的不安委屈悲痛一齐涌现......

    “这个送你......”心下想着,沈肆便自怀中?取出一个的兔儿爷,算送给他。

    谁知顺儿都不曾朝她看?去一眼,只?是顾自走向了祠堂的方向。也不知是他当?真没?听见,还是此刻不愿搭理人。

    而被留在原地的沈肆只?得将手中?的兔儿爷默默收回怀中?。

    待到顺儿在祠堂放回了牌位,阿婆和村子便叫住了他。原道是日?后如何?在这村子里生计下去的事。

    原本是算寻个家中?没?娃儿的村民收留他,可现今村子正好多了个曾在邻村受难的穆白。来也巧,穆白与顺儿的爹爹曾是浅交之友,倘若由他来照顾......届时大家再凑些?零散钱财,也好供他一口饭吃。

    穆白是没?什么异议,毕竟自己曾遭了那么一出,定然?不愿再回到镇上去。而顺儿也心知自己独自一人是没?法将日?子过下去的......这一来二去,顺儿最终还是跟着穆白回了家。

    才进了屋子,穆白就见顺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带来的那把?琴看?。

    “可知音律?”穆白这话一出,倒是自己也笑了。这孩子自在这山村里长大,连自己名字都还认不全。只?怕是连这琴都不曾见过,又怎会知晓什么音律。

    却见顺儿一言不发,依旧定定地盯着那把?琴。

    穆白见他感兴趣,便是即兴弹了一段。哪知就见顺儿心地伸手抚上了琴身,接着纤细的指尖轻触着琴弦。轻轻拨动?,便是响起?阵阵琴音。

    他曾听过这琴声,是在何?时呢?他已然?记不起?来了。

    他像是着了迷一般,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伸出指尖一一点过穆白方才拨过的弦,所用技法却是和他方才演示得一模一样。

    穆白也是惊了,如若顺儿不曾学过琴艺,莫非方才只?是听过一遍便可分毫不差地弹奏出来?

    一曲终了,顺儿才不舍地从琴身上收回手,慢慢开了口:“我见着它?,仿佛似曾相识......”

    穆白此时自然?是明白过来了,面前的这孩子琴艺天赋非凡。

    要顺儿他爹爹,曾经和他一同去县城里当?过一段时间的伶人。顺儿他爹爹也就是在那时候遇见的他娘亲。只?不过早些?年就听见他爹爹嫁了人,便不再做活了。不曾想......她娘亲后来竟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顺儿,你爹爹可曾教?过你抚琴?”

    顺儿摇摇头,沉默半晌,却又忽然?开口道:“儿时,我曾见过爹爹抚琴。”

    “那后来呢?”

    “爹爹,家里没?银两了,还要养我这个......赔钱货......就把?琴卖了。“

    “......你可还记得那首曲子?”

    这次顺儿没?有接话了,只?是低垂着眸子,伸手再次抚上了琴弦。就见指尖慢慢划过,便是听闻得那清脆琴声,正是穆白极为熟悉的曲调......

    穆白记得,那是他和顺儿的爹初入时学的曲子。也正是......顺儿他爹和他那不知去向的娘亲初见时,在一同做活的地儿,弹的曲子。

    恍然?回神,顺儿却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湿了眼角。鼻尖酸涩不堪,伴随着呼吸,都会泛上一阵涩意。即便视线早已模糊,他还是试图不让泪水轻易滑落......因为他记得爹爹过,男子是不能随意落泪的。

    可是......

    “爹爹......爹爹.......”明明不愿去想的,明明.......为什么,指尖在琴弦上停顿的时候,眼泪会掉落......豆大的泪珠子宛若不值钱一般大颗大颗地落下,很快便自眼角滑落,沾湿了衣襟。

    他慌张地取出帕子抹眼泪,可不管他怎么擦,眼泪好似开了放水的闸门,怎么都擦不干。

    许久过后,待到顺儿情绪好些?了,穆白便是递给他一块干净帕子,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的物件,摆在了他的面前。

    “对了,肆让我将这个带给你。”

    顺儿接了帕子,揩了揩眼角泪水,再定睛瞧了瞧摆在桌面上的物件,竟是一只?兔儿爷。可不就是白日?里沈肆想要赠与他的那只?么。

    穆白解释,在那京城里,百姓过中?秋时,孩子们都会收到一只?兔儿爷。这只?兔儿爷本是陆花间送给沈肆的,不过他自个儿并不爱这些?物件,便将它?作礼送给沈肆和沈伍了。

    泥塑的戴着福帽的兔子,瞧起?来有些?憨态可掬,多看?几眼更是慈眉善目的。特别是那眯起?的双眼弯成了两条细缝,好似带着满满的笑意。

    顺儿将兔儿爷拿在手中?,就这么愣怔地盯着看?了半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抽噎了一下,抹了把?眼泪,然?后将兔儿爷揣进怀里。还用手心隔着衣物轻轻摸了摸,生怕它?会不见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