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年的第一天结束了。

    榆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穆泽：“你家人会来接你吗？”

    穆泽点了点头。本来他是劝爸爸不要接送他的，但爸爸今天是新学年第一天，他不放心。爸爸不放心什么，他大致也能猜到。他不是一年级新生，也不是第一天上学。只是，时隔一年回到校园里的他已然不同了。就算他装得不在意，心中的忐忑又怎么瞒得过自己的最亲的人呢？而且，如果他强烈拒绝爸爸来学校，或许会让爸爸联想到其他一些不好的理由。——其实很早他就知道，爸爸担心自己会因为有一个聋哑的父亲而自卑。他不要爸爸觉得自己介意这一点。所以从幼儿园起，他就一直大大方方地让爸爸接送自己。周遭不懂事的孩子的议论，他不是没听过，到如今也基本“免疫”了。他和妈妈一样，觉得爸爸特别帅气、特别温柔，谁也比不上。

    等穆泽和榆并排走出学校的时候，校门口早已聚集了很多家长。

    裴亮身材挺拔，穆泽很容易便在校门口等候接孩子的人群中看到了他。

    穆泽和榆挥手道别。榆也朝他挥挥手：“明天见。”

    然而两个人走的方向仍然是同一个。他俩同时止步后才明白，原来，裴亮所站的位置旁边停着的车便是榆家的。

    “妈妈！”榆开车门，向驾驶座上的蒋蕙介绍道，“这是我的新同桌穆泽。”

    阿姨好！——穆泽很想做一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却无法开口向榆的母亲问好，无奈之下他只好点头致意。

    蒋蕙显然也没对此介意，微笑道：“那这位同学你家住哪儿，如果顺路的话我送你呀。”

    裴亮暗暗扯了扯穆泽的手臂，眼神暗示他不要麻烦别人，让他婉拒。可之后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眼中露出后悔抱歉的神色。

    穆泽心中泛起一丝苦意，他知道，有一瞬间，爸爸忘记了自己也口不能言的事实。从他记事起，当妈妈不在爸爸身边的时候，他这个儿子已经常有意无意间充当起爸爸和键听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可是现在，他也连一句简单的谢绝都不出口了。

    “穆泽，你把你家地址写给我，我让妈妈送你回家。”榆热情地。

    穆泽的本子已经收起放进了书包里。他当然可以从包里把它拿出来写字，无论是谢绝还是接受榆的好意，都可以写上去。只是他忽然不想这么做了。他凭什么让榆浪费时间等他又是找纸笔、又是写字的？

    这几分钟的时间里，有好几个同班同学和榆招呼道再见。她的人缘如此好，她根本不缺朋友！她所有的朋友里，没有一个会像他这么麻烦的！

    他下意识地拽紧了裴亮的手，后退了一步。

    榆目瞪口呆地看着穆泽拉着他的爸爸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心里纳罕，要不是妈妈叫她上车，她恨不得追上去问个明白。

    “你这个同桌，看上去性格有点奇怪啊。”蒋蕙边发动车子边不乏忧虑地对女儿道，“他在学校没欺负你吧？”

    “才没有！”榆迅速否认，又胡乱猜测道，“哎呀，糟糕！他会不会是不会写自己家的地址所以只能跑掉啊？”

    “你这孩子也是的，我也只如果顺路送他们一程，你还偏偏让人写地址，万一不顺路，你我送还是不送……再，写什么地址啊，直接告诉我住哪不就行了。”

    “妈妈，穆泽不会话的……”榆的声音又轻又软，“他肯定是不好意思麻烦我们又不知道怎么清楚才跑了……”

    蒋蕙也显然吃了一惊：“你们学校还招收聋哑学生？”

    “不是的，穆泽听得见。他是喉咙受伤了，所以不能话的。”榆解释道。

    “以后能好吗？”

    “我也不知道。”榆的确不知。

    “那你以后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多帮助帮助人家，但是有一条，绝对不可以影响自己的学习！”

    “知道了。”榆答得很快。接着，她从车窗看见了马路牙子上行走的穆泽和他的爸爸。她按下车窗，朝他们喊了起来：“穆泽、穆泽！”见对方没回应，情不自禁地把手伸了出去摇晃起来。

    “祖宗！坐车手是可以往外伸的吗？”蒋蕙一面数落女儿，一面急忙靠边停车。“你现在下车去，问问你那同学要不要上车，如果人家不要，你们有什么话就明天上学了再，可不要再做刚才这种危险动作了！”

    榆“嗯”了一声，走下车去，特意跑到穆泽和裴亮跟前，拦住了他们。

    她冲着穆泽嚷道：“你刚刚干嘛一声不响就走啊！”

    穆泽站着没有动，脸上也看不出表情。

    “穆泽，你的本子呢？你写呀！你告诉我为什么？”

    穆泽漠然地看着她，比了一串手势。

    榆当然看不懂。

    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最后一个空白页，又从笔袋里拿出活动铅笔递给他：“穆泽，你到底想什么？喏，你在我的本子上写也可以！”

    穆泽还是不话，是裴亮接过了榆递过来的笔和本子，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顶，低头在本子上写道：

    你是榆对不对？刚刚一路上，我听穆泽起你过你。

    穆泽的视线落在本子上，脸顿时红了。

    榆问；“你是穆泽的爸爸？”

    裴亮点点头，接着写：

    对不起，榆。叔叔不会话也听不见，不过，你面朝叔叔讲话，叔叔能看懂你的意思。叔叔想请你原谅穆泽的坏脾气，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想麻烦你。

    榆对裴亮所的意思其实一知半解，只是忍不住反驳道：“穆泽不麻烦的。”

    这时，蒋蕙冲着他们喊道：“这里车子不好久停的，要不都上车吧！”

    裴亮量了一眼穆泽，冲他比了一串手势，拉他上了蒋蕙的车子。

    两个孩子坐后排，裴亮坐在前排。

    蒋蕙和裴亮寒暄了两句，裴亮只是客气地点头微笑。榆见状忙解释道：“妈妈，穆泽爸爸听不见的。”

    “哦。”看得出来，蒋蕙在努力掩饰住惊讶的表情。“那……你们总得告诉我你们家住哪儿啊？”

    “穆泽，你写下来嘛。”榆好脾气地把本子平摊在穆泽腿上。

    穆泽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情愿，但还是写下了地址。

    榆把地址念给了妈妈。

    “这不就我们隔壁区嘛，一条街正好顺路！”蒋蕙有些刻意找话的意思。可惜车里不是孩子就是聋人，也没人能接她的茬。

    榆在本子上写：你刚才用手比的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当着妈妈的面把这个问题问出声，所以决定笔谈。

    穆泽：手语。

    榆：我知道，聋哑人……

    她忽然觉得“聋哑人”三个字很伤人，干脆用活动铅笔笔帽上的橡皮把这句话整个擦掉了。

    她重新写道：所以你比的是什么意思？

    穆泽红了眼，笔尖微颤：我是，你不要可怜我。

    榆也红了眼，一时半会竟然不知自己能写什么。

    否认吗？这显得不真诚。她对穆泽多多少少是有同情之意的，但并不全是啊。

    许是她的沉默刺伤了他，穆泽的眼尾更红了，他低头写道：和我交朋友很麻烦的。写字会很慢，你又看不懂手语。你已经有很多好朋友了，不缺一个不会话的。

    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回了一句：“缺。”

    “缺什么？”蒋蕙在前排听到女儿突然没头没尾地了这么个字，有些莫名。

    “没什么。”榆道，“我和穆泽聊天呢。”

    她低头，在本子上接着写道：

    我有很多好朋友，但还没有交过不会话的朋友。我正好缺一个不会话的朋友。所以穆泽，我要你做我的朋友，你愿意吗？

    穆泽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盯着她写的这行话看了很久。

    榆眼珠转了转，拿笔帽轻轻敲了敲他的虎口，使他看向自己：“我决定了，我要学手语。”

    “啥？”蒋蕙听见后忍不住嚷道，“你平时要上学，周末还要去‘白云’，哪有空学手语？”“白云”是市电视台旗下有名的儿童艺术团，歌舞、戏剧皆有涉猎，在全国都享有极高的声誉，经常参与国内外的巡回演出。榆从四岁起就入团培训，现在已经是一名主要演员，这次还随团去长崎表演了新排的儿童原创音乐剧，广受好评。

    穆泽写道：听你妈妈的。

    榆道：“我让穆泽平时教我，不用浪费其他时间的。”

    蒋蕙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没继续反对也没提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