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能’的意思吗？”榆模仿他的手势，伸直了五指，指尖向上，拇指不动，其余四根手指弯了几下。穆泽比的“不”她看懂了，“笑”也猜到了，只有这个动作她不太确定意思。

    他点点头。

    “是我想的那个‘不能’吗？是……真的不能？”她的脸上浮现出不愿相信的神情。

    他还是点头。

    榆简直快哭出来了：“对不起呀，我还老让你笑来着，我不知道你……”

    他指了指眼睛，摇了摇头。

    “你在安慰我？”她更心疼他了。

    他点头，紧接着似乎看到了什么，拍拍榆的肩膀，指了指校门口停着的一辆车。

    榆也看到了自己家的车，不想妈妈担心就忙吸了吸鼻子：“那……你要不要坐我妈的车回去？”

    他摇了摇头，冲她摆摆手，兀自朝前走了。

    榆想了想，穆泽也许在她妈妈跟前会不自在，还是不要勉强他了，便和他了声“明天见”，随后上了车。

    “今天你那个同桌的爸爸没来接他？”蒋蕙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他以后都自己放学回家。”榆道，“对了妈妈，我以后也自己上下学吧。”

    “你还呢，路上不安全的。”

    “我们家这么近，开车也快不了多少，而且我可以和同学一起回家。”

    “同学？你的是你那个同桌？”蒋蕙不太放心地，“他不是不会话的吗？那路上万一遇到什么事，他连求救都不行。”

    “我会话的嘛，碰到坏人我来大声喊人就好啦！”榆不服气地道，本能地觉得妈妈好像对穆泽有偏见，“再，我还可以和其他很多同学一起走，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家长接送的。”着着，她越想越替穆泽委屈，不由道，“妈妈，穆泽不会话已经很可怜了，你不好那么他的。”

    蒋蕙的语气明显柔软下来：“妈妈也是不放心嘛，你们毕竟都是孩子，才二年级，我和你爸爸也想过让你独立一点，要么等你上了三年级再这个事儿？”

    榆灵机一动：“穆泽本来今年应该上三年级了，是因为养伤才和我同级的，他比我大一岁，有他带着我一起走没问题的！”

    蒋蕙笑道：“我这的是别人吗？我的是你！不管怎么，你才二年级呀。”

    榆决定退一步：“那这样，妈妈，上学你送我，放学我自己回家，求求你啦！”她作出撒娇状。

    “好了好了，你赶快坐坐稳，妈妈在开车呢！”蒋蕙被女儿逗乐了，“就依你吧。”

    “谢谢妈妈。”榆眉开眼笑。

    穆泽回到家，洗完手就开始去书架上翻书。

    【找什么？】裴亮比道。

    【手语书。】

    裴亮虽然露出疑惑的表情，但还是帮他把书找到了。

    【谢谢爸爸。】

    【你的手语很好了，怎么突然想起找这本书？】

    【给同学。】穆泽的眼里有一丝温暖的窃喜，只是，很快隐去了。

    【是你的同桌吗？】

    【不是的……欧阳也要学的。】

    【那就是欧阳和你的同桌都想学手语，是吗？】裴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顶，【真好。你要珍惜好朋友，知道吗？】欧阳湛曾经来过家里几次，穆泽都不肯见，还央求爸妈把他赶回家去，裴亮为此也是很揪心的。看样子，穆泽对欧阳的心结已解，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替他高兴。

    裴亮比划完这一句，又从柜子里找出另一本手语教材来，递给穆泽：【这本是你妈妈当年学手语留下的。你给你两个朋友一人一本，这样他们学起来方便一点。】

    穆泽看着那本保存得极其完好的手语书，心里很感动。他从也从旁人那里听了一些爸爸妈妈之间的故事，从他不能话开始，他便从内心里更加觉得妈妈很了不起，爸爸虽然很好很好，可是妈妈作为一个健全人，能选择嫁给爸爸真是太勇敢了。这本手语书，想必也是他们之间爱的见证，意义非凡。

    房里的闪光门铃闪烁起来。

    【妈妈回来了。】

    还没等穆泽比完，裴亮就跑去客厅开门了。

    穆泽跟着走了出去，和穆荔新了招呼。裴亮接过妻子的包挂好，比道；【你陪阿泽坐一会，一会就开饭。】

    穆荔新看着他：“今天我陪你下厨。”

    裴亮道；【不用、不用，我都弄差不多了。】

    穆荔新比道：【你就是嫌我做饭不好吃吧。】

    【我哪敢啊。】

    【受不了你们。】穆泽故意表现得很嫌弃父母在自己面前“秀恩爱”，硬把他们往厨房推，在关上移门前比了一个要单独安静写作业的手势。

    坐在写字台前，他却不觉愣起神来。

    这个家啊，终究是渐渐在好起来了。

    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爸爸妈妈也渐渐适应了他不能话这个事实，家里的气氛也不再如他受伤初期那么沉重了。就算全家仍有刻意回避的痛苦，但爸爸妈妈都在努力让自己快乐、勇敢。穆泽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加油了！就算心里依然迷惘、恐惧，但他得朝前走啊！而且，不止是家人，他还有陪他一起面对现实的朋友们啊！

    就比如欧阳湛，他原先班上最好的朋友。在他受伤脱离危险期后第一时间就来医院看望自己。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不能话了，看到朋友来还觉得挺高兴的。只是后来，当他发现自己永久失声，就不太愿意看到欧阳湛了。不止是欧阳，还有过去所有认识的伙伴，他都害怕去见。这些人，是他还是一个正常孩子的时候结交的朋友，他不认为他们会懂得怎么和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交道。他自己又何尝懂得以这样一个“全新”而残破的自己旧时好友相处？无数次在梦里，他们在他的边上叽叽喳喳，而他微启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周围哄笑一堂，他只能哭、无声地哭，直到身边的人全部离开，四周空旷一片……

    昨晚的梦却有点不同，起初仍然是周围的哄笑、人群的散去、自己无声的哭泣，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五彩的蝴蝶飞过来了，停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开始他似乎还被这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生灵吓了一跳，挥挥手试图甩开那只蝴蝶，可是，蝴蝶一振翅，翩然落于地，化成了一个带翅膀的仙女。

    “你不是关榆吗？”他惊讶道。梦里的他会话。

    咦，这个“仙女”还会笑呢！笑起来更像仙女了。

    然后他就醒了，翌日到了学校，看到同桌的关榆，除了没有翅膀，简直和梦里一模一样。

    其实啊，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和“仙女”保持一点距离的。可是，“仙女”不肯，他就只好……委屈她和自己做朋友了。

    第二天到了教室，穆泽就把家里拿来的手语书放到了桌上。

    “给我的？”榆很欣喜。

    穆泽觉得以她目前的程度不能理解太复杂的句式，所以还是用纸笔写道：

    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不过，实际生活中有很多习惯法，和书上不完全一样，我可以慢慢教你。

    她乖巧地点头。“穆泽，这是你学手语时用的书吗？”

    穆泽摇头，先是用手比划了一阵，又下笔翻译道：

    我的手语是跟爸爸直接学的，我爸爸听不见，我从都习惯和他手语了。

    书是我妈妈的，她还没嫁给爸爸的时候，就是用这本书学手语的。

    写完，他还怕她看不懂“嫁”这个字，特意在上面标上了拼音。

    榆摸了摸书皮，笑道：“你妈妈好厉害啊！”

    穆泽点头，写道：不过很多人都觉得，她很傻。

    “为什么？”

    他缓慢而沉重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榆有点明白了，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阴云，她道：“你爸爸肯定也很厉害的，否则你妈妈才不会为他学手语、然后还嫁给他。”

    “哎，为谁学手语、然后嫁给他啊？”谈雯雯凑了过来，挑眉道，看到课桌上的手语书，一把拿起来晃了晃，“手语书？难道是你要学手语？”

    跟着便有其他同学哄笑起来。

    穆泽急得涨红了脸，苦于无法开口解释。榆也急得跺脚，作势要谈雯雯。

    榆知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产生了歧义。虽然他们还很，根本不太明白婚姻啊、爱情啊之类的事，但正因为一知半解，所以才更怕别人拿这个起哄。榆和穆泽正愁得抓耳挠腮，幸好老师这时候走了进来，教室才恢复了安静。

    课间休息，他们去三年级找了欧阳湛，穆泽把另一本手语书给了他。

    “以后课间常来找我一起玩？”欧阳湛开心地对穆泽。

    穆泽飞快地写道：“不要，你也需要和自己班上的同学交流。以后晚上吃完饭，我们可以经常约羽毛球。”他不想欧阳因为自己反而和同级的朋友淡了关系。

    “也好。”欧阳，“只可惜关榆是女孩子，不然可以和我们一起玩。”

    “女孩子怎么啦？”榆不服气了。“我也会羽毛球的。”

    “那好，你也一起。”

    “我有空就去。”实话，她的课余时间很紧张，要练舞蹈、声乐，剩下的时间除了完成作业，每周还会补两次课，把因为排练、出演落下的功课补上，剩下的一点空闲时间，她其实本来是宁可呆在家里的。可是，她现在觉得能同穆泽与欧阳羽毛球也不错。

    “榆，你住哪个区，我看看晚上约哪里方便。”欧阳湛道。

    “曼景苑。”

    “我也是！”欧阳道，“那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们区那么大，没见过也正常。再，我们三个还都是一个学校的呢，我也是刚刚才认识你们的，就算见过之前也没印象。毕竟之前我们没过话就不算认识。”

    看到穆泽眼中一闪而过的惆怅，榆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那句“没过话就不算认识”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她想了想，如果特意提出道歉反而挺尴尬的，不如点开心的事岔开话题，便道：“对了，我和我爸妈好了，今天开始自己放学回家。不过每周五晚上要去艺术团的话我妈妈会来接我，周一到周四，只要不是下大雨，我都可以和穆泽一起回家。欧阳，你们下午几节课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欧阳湛挠头：“真可惜，二年级下课时间和三年级不一样，不过三四年级下课时间就一样了。明年这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啦。”

    穆泽轻轻摇头，他不是不知道欧阳的好意。只是忍不住想，四年级的欧阳会有四年级的朋友，他不能总是迁就自己，无论是时间还是别的方面。

    上课铃响了，榆拉着穆泽要跑下楼，只听欧阳在他们身后喊道：

    “穆泽，对不起！关榆得对，你不能话了，可我们是可以学会手语的啊！如果我早一点学会手语就好了，如果早一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