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盆凌波仙子在岚予的大力拉扯下摔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碎土零落;雪白娇嫩的花瓣、嫩黄的花芯上都沾上了点点碎土,露出肿大丑陋的根部。
“你这是做什么?”几近癫狂的岚予并未震慑住梅津,她前跨一步挡在凌波仙子之前。
“我做什么你能不知道?”岚予声音颤抖嘶哑,在经过一番拉扯后,她很快又被身后的厮钳制住,“我变得如此模样,不正是你害的?你会不知道?”
梅津蹙眉,不理会她的话。蹲下身来试图拢起那捧土,救回这朵初生的花。
花瓣上尚且沾有湿润的露,它短暂的生命尚且鲜活。
岚予见梅津并不理会她,只是气定神闲地收拾那盆烂花,她便满腔怒火恨意难平。自己卑微如狗,对方却有侍弄花草的闲情逸致。
可叹世事无常,前一刻,自己也是夫人手下主事的大丫鬟。不舞文弄墨,却也有颗七窍玲珑心;会一切精细的活计;派给自己的事物,无不理地井井有条。
郁结胸腔的一口怨气,最终化为苦水,盈满眼眶:“为何你一来,我便成了这幅样子?”
梅津睫扇微动,手下动作一顿。她轻声道:“我也想知为何,你我并无深仇大恨,你却如此待我。恨不得除我而后快。”
第一次在府上用饭,梅津的筷子便是岚予递上的。
也许在这一刻起,便决定了二人身份有别,终归是要天差地别的。
不过她曾注意过岚予那一双手,白皙细腻,白里透红;指节分明,不着一饰;唯有那纤细的指尖轻柔,透亮的指甲上染了一点红,瞧着甚是招人喜欢。
她不知岚予是真心爱慕魏越,还是只求得一道庇护。以全了自己荣华一生,或是仅全了自己安稳一生的所求。
但那点红,昭昭显露出她的一点心思。
“我们本可以相安无事。那个香囊,应当还在你手中吧?”梅津弄了半天,那四分五裂的盆是救不了了。
但一个眼尖心快的厮,早早便拿了一个新盆过来,待梅津沉默时,适时开口:“梅姑娘,你放着让我来吧。先敛了这些土,将花放里边儿,我拿着去给李妈妈瞧瞧,她定能给救回来的。”
“有劳。”梅津起身,复又看向岚予。
岚予自嘲地笑:“你我的仇怨,便是如此。这府上的人都知你身份,巴不得迎合着你;而我只是府上一个奴婢,我得伺候好主人翁,得了主人翁一点喜爱,才能有人巴结我。只是这点巴结之后,岂能毫无怨气?在别人眼中,你轻而易举便可得到之物,于我却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你知道,你有一双极美的手么?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手让我好生羡慕。只因我自己不曾有过像你那样,细腻透亮的手。”
岚予不禁看向自己的手,又对比梅津沾了土交叠在一起的手。原本就有伤痕的手,此时不仅沾了土,好似还有几道新添的伤痕。
是自己的指甲划伤的。
梅津竟一声不吭。
“没有你这般好的命,好看的手有何用?”岚予狠狠得偏过头,不再看梅津。越看只会让她越不平。
“人各有命。你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是无错。只是你不该将自己的不幸,化为加害他人的匕首。”
“你闭嘴!临到我要被卖窑子了,你来告诉我这些。充当菩萨吗?洗净我的心灵么?你知道二公子,为什么要从赌场里捡你这么个乞丐么?”岚予眼神凄厉,狠狠道,“你以为二公子是心悦你个乞丐,还是可怜你?放屁!不过就是因为你有个好爹,给你积攒下的好运气。
哈哈,也不知你哪来的这好爹。在魏府落魄时搭救了一把,弄得二公子这么些年都在找你们。
与你有什么干系?
若不是你爹,你现在还继续在那污糟的赌场里面,整天遇到的,都该是那些流氓,那些臭虫!我不过是,给你体验了一把那种滋味!那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呀!
哦,不对。
谁知你在那里,是不是早就感受过了!
你!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早就尝过那滋味了!”
梅津愣怔地听着岚予这一番话。
她早知自己能得魏越这般对待,必定是有缘由的。也相信,自己幼年时与魏越,是有什么联系的。
怪道自己提起父亲时,魏越会如此激动。
“其实细细想来,我也没那般不平了。你知道二公子查了你么?”
“查我?”
梅津惊讶的眼中,倒映出岚予嘲笑的面孔:“你竟不知道二公子查你的身世么?!他可是,把你底儿,摸了个门儿清!你叫过什么丁秀秀,还叫过什么常什么?哦!娼/妓!哈哈哈,这什么好名字!
原本元日那夜,二公子是要赠你一副耳坠子的,但好似是因为不晓得你到底是谁,便没给了。”
“你怎会知道这些?”若这些污糟的话,梅津一个字都未听进去,一个字都不信。是假的。
坚定如梅津,却只弱弱地问了这么一句。
她试图从岚予的谎言当中破阵而出。
“你觉得我是如何知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二公子做什么事都是天衣无缝么?消息自然是能买到的。我也不患你不信,出来令你添堵,我心里就畅快了!”临到此时,岚予已然不管不顾,只求个痛快。
即便岚予得明明白白,要她心里不畅快便行。梅津心里,仍旧好似有一处空洞洞的,簌簌地往里灌风。
耳朵也好似能听见,心口的那阵风声。
她破阵失败了。
魏越查她。
那她还告诉魏越,自己曾经叫什么。
自己五年前身在何处。
五年前身在何处?
魏越当夜,是为何会问她这个问题的?
他是早便知道了,试探自己么?
见自己的是真话,他才信了的……是这样么?
提到父亲的墓,他那般激动的样子。自己当时察觉到了,却未多想。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
因为她是梅逸鹤的女儿。
而一旦魏越认为自己不是
自己便什么都不是了。
是这样么?
梅津此刻,自己将自己困入了一个闭环。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梅津。
不会有另一个梅津顶替了自己。
她只被岚予三言两语困在一个围城当中,便是那座“只要自己不是梅津,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将破碎”围城之中。
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怀疑。
长久地觉得,自己配不上魏越。想要寻找一切能够证明,自己配得上魏越的证据。
但长久地,一无所获。
什么命好与不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可。可是她自己都不信,她便真的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命运么?她便不曾贪婪地渴求魏越的爱护么?
卑劣如她,她占有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你同赌场里那些臭虫,有何不同?你当真不曾欺骗过人么?你当真如你想的那般,干净美好么?可没有二公子,你不仍旧被表哥骂,踹进泥沼。”岚予见自己得逞,几近癫狂,肆虐地笑着,着这些刺痛梅津的话。
“贱蹄子!你在胡八道什么?!”
突然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的岚予偏头,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妈妈。自岚予拉扯梅津一开始,便有个机灵的厮跑过去叫了张妈妈。
此时日头将将冒出一点头,刺眼的光铺地而走,翻过墙头,照在张妈妈背后。岚予望着背光的张妈妈,眯着眼笑道:“张妈妈,送走我这么个烂人而已。何必劳您大驾。挺给我长脸的。”
“还不拖走,留着她在这胡言乱语!”张妈妈对着两个架着她的厮怒吼,又看向岚予,“我早该撕烂你的嘴!”
“可惜您没有。这会儿再撕,也晚了。”她看向梅津,她竟然还没跑开。
而是直直地望着岚予被拖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张妈妈回头看向梅津,她也只听到了岚予最后面的几句,并不清楚梅津的心路历程。
刚想出声带走梅津,后者却主动开口:“张妈妈,你曾过的,慢慢儿给我讲我父亲的事。这会儿能了么?”
梅津的眼眶泛红,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只是,怪自己无能,但没有丧失自己的倔强。
张妈妈见她如此坚定,叹口气道:“你想着这事呢。怪我,过个年儿,都给忘了。早该告诉你的!”
她拉过梅津的手,轻轻拍掉了掌心的泥土,又对着那些伤痕不住叹气。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喊疼呢。”张妈妈蹙眉。魏越同她岚予陷害梅津一事时,梅津竟一声不吭地在那等着魏越时,张妈妈还不信。
这会儿瞧着梅津眼泪都不掉一滴的样子,便信了魏越那句。
“梅津啊,你不去疼她,她自己也能硬着挨过去;但她值得,我去疼惜。
我也知道,她其实需要被疼惜的。”
梅津低头看自己的伤口,春寒料峭,冷风刮上去,自然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