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流霞倾
夏薰是渴醒的。
他的嗓子干得发疼,舌头和上颚粘在一起,轻轻吞咽一下,都觉得喉咙要着火。
他闭着眼睛坐起来,想找水喝,往床边随便一摸,被一双柔弱无骨的手牢牢接住。
他立刻清醒过来。
一抬头,正好见到脂归的脸,她的瞳仁颜色很浅,是泛着光的琥珀色。
他还没开口,脂归就把一杯温温的茶水放进她手中。
夏薰三两口喝完,她又续上。
如此这般重复数次,夏薰一口气喝干了一壶茶。
他喝得太急,下巴上都是水,他用袖子随便擦去,感觉到有几缕头发粘在脸上。
贺琮给他的发簪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十分不成体统。
他问脂归:
“我的木簪呢?”
脂归迟疑地看了一眼火盆。
夏薰顺着她目光望去。
炭火里,隐约可见一根烧焦的木簪,旁边还有块未燃尽的手帕。
脂归告诉夏薰,那些都是被祁宴扔进去的。
脂归,他晕过去后,是祁宴抱他回来的。
祁宴背上的伤不停流血,他抱着夏薰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串血脚印。
夏薰沉睡时,府里的下人扫许久,才将遍地狼藉收拾干净。
“祁回把附近医馆里所有大夫都请来了,当时您睡在床上,怎么都叫不醒,几位大夫一边为您诊治,一边给大人包扎,满屋子都是血腥气,大人的衣服脱下来,都能拧出血——”
见夏薰毫无触动,脂归没有继续。
夏薰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天际线上的太阳,不是朝阳,而是落日。
他躺了一整整一天。
他的头还在痛,脖子上的伤口也很不舒服。
他看了一阵夕阳,问脂归:
“有饭吃吗?”
晚膳很快上桌,夏薰扯下绑着床帏的布条,将头发扎在脑后,往桌边一坐。
等看清桌上的菜,他的食欲荡然无存。
“只过了一夜,你们祁府就败落了吗?连肉都吃不起了?”
桌上全都是些清粥菜,一丝荤腥都不见,旁边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汁,一看就是他的药。
汤汁散发的苦味都快化出形状,在他脸上了。
脂归安抚道:
“都是按照大夫的医嘱给您做的,大夫您饮食要清淡戒油腻,等伤好了,您想怎么吃都行。”
夏薰皱着眉,把清澈见底的米粥端起来,捏着鼻子灌下去。
无色无味的白粥,比苦药都难喝。
脂归看他吃得痛苦,不停找话和他:
“昨夜奴婢真是担心,知道您不见了,又听他们玉珠死了,奴婢还以为……您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可把奴婢吓坏了!”
夏薰放下碗:
“你不怪我用药把你迷倒?也不怪我不告而别,害你被祁宴责罚?”
脂归顿了顿:
“其实……大人不是您想得那样,他很严肃,但一点都不暴虐,他从不找我们这些下人撒气,即便做错事,也不会骂我们。”
夏薰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脂归觑着他的脸色,试探地:
“就像……他对您的爱犬玉珠一样。”
夏薰的手一顿,并没有阻止。
脂归略定了心,继续道:
“玉珠不喜欢大人,大人也不愿意见到它,这些年都将它养在别院里,还让我们不要把它放出来。可话虽如此,大人又让祁回亲自照料它,不允许他假手他人,喂给它的又都是极好的食物。我们下人都,弗菻犬不过五年寿命,玉珠活了七年多,都是照料得当的缘故。”
她停了停,问:
“您,大人到底是喜欢玉珠,还是不喜欢呢?”
夏薰不知道。
从前他以为祁宴喜欢他,后来发现他错得很离谱。
现在,他仍然猜不透祁宴的想法。
他放下筷子:
“玉珠的尸体在哪儿?”
脂归答道: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把您的发簪和它一起埋在原处。”
夏薰点点头,拿起药碗,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
祁宴走进来时,辛辣的苦涩味还在他舌尖弥漫。
脂归识趣地退下去。
祁宴提着一壶酒,走到夏薰面前。
他脸色苍白,唇间毫无血色,原本锐利如刀锋的双眼,在今夜也显得黯淡。
厚厚的绷带缠满他的上半身,他的动作不像以往般自如。
他扶着桌子到夏薰面前,将酒壶摆在桌上,伤口的疼痛,让他的行动吃力而滞涩。
夏薰捧着药碗,对他视而不见。
祁宴不看他,也不开口,二人就这样沉默对坐。
天色全然暗下来,月光逐渐倾落,隐约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
祁宴突然抬手,在夏薰脖子上轻轻蹭了一下。
“你的伤……还疼么?”
夏薰脖颈处的伤口缠了好几圈绷带,祁宴的触摸不痛不痒。
可他还是侧身一躲,仿佛祁宴的指腹有尖刺一般。
他的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呼吸一滞,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倒吸着凉气,用力攥着拳头,等待疼痛过去。
祁宴定定看着夏薰。
看着他对自己避如洪水猛兽,看着他狼狈地抵御痛苦。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抬起手,抹去夏薰眼角渗出的泪水。
夏薰没有力气再躲。
祁宴放下手:
“今天还没有过去,还是你的生辰,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夏薰毫不犹豫:
“我想回岭南,你能让我走吗?”
祁宴没有回答,把酒壶推到夏薰面前:
“你要的,我给不了……这壶酒,就当做礼物吧。”
夏薰摇头:
“我不喝酒,也不要这个礼物。”
祁宴仿佛没有听见,他不理会夏薰,自顾自道:
“这壶酒是你死的那年我亲手酿的,那时我病了一场,等我终于能站起来,已是你去世的第十天,你的头七早都过了。听传消息来的人,你已经下葬了。”
他陷入煎熬的回忆中,脸上浮出沉郁的苦痛。
“我不知道该怎么祭奠你,后来我制了这壶酒,把它埋在你翻墙过来时,经常会踩的那棵花树下。我一直记得,你从开了花的枝条间冒出来,看到我,也不急着下来,抱着树枝对我笑。
“我总担心你会掉下来,可你很灵敏,一次都没有失手,就算抱着玉珠,也能矫健地爬上爬下。”
他握着酒壶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我把酒坛埋在树下,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对祁回讲,等我死了,就把这坛酒洒在我坟前,这样一来,到了地下,也许就能见到你了……”
他拿过两只酒杯,从酒壶里倒出澄澈的液体。
“如今,既然你回来了,这酒留着也就没有用。浊酒一杯,我知道你看不上,就当是……陪我喝吧。”
祁宴自斟自饮,连喝三杯。
夏薰纹丝不动。
自从他进来,夏薰的鼻息间,就萦绕着若隐若现的咸腥气味。
他很清楚,那是血液的味道。
它也许来自自己的伤口,也许来自祁宴的。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应该冒着伤口裂开的风险,在这种时候饮酒。
可是……
夏薰蓦地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
“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夏薰的酒量其实很差。
在窦州,当地人为了祛除湿毒,会喝各种虫蛇泡出来的药酒。
那里谷物稀少,物产不发达,极少有人会按照传统技法酿酒。
头些年,兄弟俩过得很艰难,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累,辛辛苦苦从年头干到年尾,总是不见回报、赚不到钱。
夏闻心中苦闷,总想寻些酒来消愁,没有粮食做的酒,他就学着当地百越人喝蜈蚣和蚂蚁泡的酒。
夏薰也试着喝过几口。
他喝酒上头,只要抿上一点点,就会满脸通红,脑袋发晕。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之后便滴酒不沾。
后来,兄弟俩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夏闻娶了新的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酒就戒了。
祁宴夏薰看不上他酿的酒,着实高看他了。
夏薰根本喝不出酒的好坏,无论怎样的金浆玉醴,他喝起来都一样辣嗓子。
方才满饮一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
他不想让祁宴看出来,把酒杯往桌上一砸,站起来就朝里间走。
祁宴拉住他的手,他没有回头:
“酒我喝完了,你还想做什么?”
祁宴的手很冰,凉意从被他握着的手腕向上延伸,逐渐蔓延到夏薰心口。
祁宴往后一拽,夏薰跌坐在他腿上。
不等夏薰反应,祁宴按住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嘴唇。
他嘴里还含着酒。
灼热的亲吻间,夏薰不知不觉把酒咽了下去。
这酒很辣,比放了毒虫的药酒还要辛辣数倍,他的咽喉到腹中都是一片滚烫。
夏薰猛地推开祁宴,想从他怀里站起来。
祁宴不依不饶,又喝下一杯酒,用含着酒的吻再次亲上他。
夏薰被迫饮下第二杯。
祁宴一面吻他,一面把他的双手固定在他身后。
夏薰奋力挣扎。
祁宴于是扯下他的发带,将他的两只手紧紧绑在一起。
夏薰的头发垂落下来。
他的脸很红、很烫,就像祁宴第一次亲他时那样。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知道,他很快就要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