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宋宜日常出府很少走大门,今日里难得从此处离开,却已别有一番光景。
沈度为她单独备了马车,车帘厚重,马车内备着滚烫的热水与旺盛的炭火,一旁禁军打着帘子等她上车。
她借着禁军所举的火把回望了一眼大门,匾额上“定阳王府”四个大字据传还是御笔。从前的至上荣耀,如今在火光的映射下,竟显出一种别样的诡异来。
等她上了马车,沈度施令,一行人向城外出发。
想来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路畅通无阻出得城门,向帝京进发。
宋宜将帷幔微微掀开一条缝,看了眼外边,之前驻守在城外的禁军仍未与他们同路,想来还在善后,而他们这一队人马为免声张,竟只有二三十人,也就是寻常官家老爷外出巡游所带的人数而已。
因她是女眷的缘故,周围看管她的人并不多,北衙的人大多集中在宋嘉平那辆马车周围。
她收了心思,正欲放下帷幔,沈度却忽然回头望了她一眼。
这目光里平静得很,可她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心虚来,慌慌张张地放下了帘子。
昨夜禁军突至,风风火火在府上一顿搜查,还将下人一并赶了出去,今早又天未亮便出了城,一路行来,禁军脚程又快,马车一路颠簸,宋宜胃中难受,只好将帷幔敛束在一块,倚在窗边四处闲看。
沈度在她右前方,骑一匹棕色的马,与身边那位左中郎将并行。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在朱雀大道上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这般,骑着一匹棕色骏马,春风得意。
他们走的是道,越往后路越发坑坑洼洼,等到沈度让停下休整时,她脱了力,强打起精神在腰下垫了个垫子,斜斜倚在窗户边透气。
禁军替她送饭过来,也就是些干粮,宋宜瞧着便没食欲,喝了口热水便放在一旁没动。
约摸过了盏茶功夫,外边有零星的声响,宋宜知是禁军预备出发,掀开帘子将餐具送了出去。没隔一会儿,有人替她送了新的炭火与热水进来,宋宜道过谢,听见有人在敲窗,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沈度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帝京路远
,便是昼夜兼程也要近一月方能到达,还请县主爱惜身子,莫让下官无法交差。”
宋宜没有回话,虽灵芝是她亲口送走的,但这怒气却只能往他身上撒。
沈度自嘲地笑笑,也没想着能等到她回话,自个儿接道:“晚间能到镇子上,尽量为县主备些菜,希望能见到县主胃口好些。”
他完便走远了,宋宜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马车再次行驶,这才闭目养神。
晚间到得镇子上,沈度命人包了间客栈,店家忙前忙后,备的虽都是菜,但也比午间的干粮要好上几分,宋宜在宋嘉平左边落座:“爹要喝点酒么?”
沈度执了酒杯过来,在宋宜身边站定,替宋嘉平倒了杯酒:“下官敬王爷一杯,帝京路远,这一路委屈王爷和县主。”
宋嘉平没去接,只是看着沈度,目光如鹰隼一般,落在他脸上。
这目光让人不太好受,但沈度没躲,端着酒杯站在一旁静静侯着,甚至,还缓缓迎上了这让人倍感压力的目光。
炭火明明灭灭,烘得宋宜面上染上红光。
宋宜犹豫了好一会,见宋嘉平还没答话,觉着这般怠慢委实不好,执了面前的杯子起身:“家父年事已高,平素少饮酒,文嘉代父敬大人一杯,谢大人一路照顾。”
沈度目光落在她杯中的清茶上,上头还漂浮着两片茶叶,没忍住嗤笑了声。
宋宜面色讪讪:“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也是心意,大人勿怪。”
她完,恼羞成怒地将茶一口饮尽了,气鼓鼓地坐回去。
沈度看得发笑,自个儿将酒饮尽了:“县主客气。”
宋宜原以为他喝完这杯便要走,没想到他倒是不客气,竟在她身旁落了座。
宋珩坐在对面,早已对这些场面话十分不耐烦,伤口又让他疼得坐不住,只是碍于宋嘉平在场不敢造次,此番却是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沈大人还请别处落座吧,可别与我等戴罪之身同席,省得日后平白受了什么冤屈,可半点不清。”
“宋珩,王爷的定力,县主的涵养,你这每日耳濡目染的,十几年下来,竟然能一点都没学到,在下佩服。”
“你!”宋珩被他三言两语挤兑得脸涨得通红,怒
气冲冲地讽刺回去,“不比沈大人,写得一身锦绣好文章,高中探花郎,最后却只混得一个御史的缺。”
“宋珩。”宋嘉平喝住他。
沈度脸色如常:“在何职位不都是吃官家粮为官家办事?宋珩,你我好歹曾于国子监做过同窗,同受过梅老夫子的教导,你这几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珩欲再同他辩几句,身上的伤却隐隐作痛,懒得再费口舌,他将筷子一丢:“便是皇命,下头人办起事来也有转圜余地,沈度你今日欺人太甚,就不怕日后”
“阿弟。”宋宜出声阻了他,“沈大人这一路衣食住行未曾亏待你半分,便是你身上有伤,舟车劳顿心有不悦也不该口出狂言。”
除了灵芝之事,其实沈度行事算得上妥帖,她这话将宋珩今日的出言不逊巧妙归于舟车劳顿身心不悦,听起来倒像是在向沈度示好。
宋嘉平和沈度同时看她一眼。
宋珩的怒气也化为了低声抱怨,毕竟她甚少这般唤他,一般都是直呼其名:“姐你还帮他话,你怎么不想想他惹得你哭的时候。”
他声音虽低,但沈度坐得近,这话还是一字不差地收入他耳中,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宋宜,宋宜被自家弟弟揭了短处却也神色如常,平静地为宋嘉平夹菜。
宋珩见她也不搭理他,生气往楼上走,宋嘉平停了筷:“沈大人,能否借军棍一用?”
宋珩忙转身,连蹦带跳地滚回桌前,瞬间认错:“爹爹爹你消消气,再打我可就不能活着陪您入京了。”
沈度看他一眼,他之前审问承明阁下等仆役时,听闻了昨日宋嘉平赏宋珩的这顿板子,但他能看得出来,宋珩的伤并不算重,想来是宋嘉平刻意下留情了,只消养上几日就会无虞,此番自然也只是口头震慑,不会真下。
他唇角微微弯了弯,向宋嘉平拱:“王爷想用,随时命人来取便是。”
宋珩:“沈度,你等我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宋嘉平一记眼刀过来,宋珩讪讪闭了嘴坐下,却还是瞪着沈度,心不甘情不愿地扒了两口饭。
沈度再看宋宜,她为宋嘉平布完菜便停了筷,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有些心不在焉。
他
犹疑了一会儿,出言相劝:“县主一日未进食了,为赶路接下来几日也多是走道,条件艰苦,还请县主爱惜身子。”
宋宜回神,向他点头示意:“谢大人关心。”
沈度在侧,三人席间也没什么话可,随便吃了几口也纷纷没了胃口,沈度只好安排人带他们上楼去客房休息。
宋宜上楼时留意了下,禁军左中郎将的房间在宋嘉平和宋珩的房间中间,之后便是沈度的房间和她的,她刚进房门,门便从外间关上了,虽未落锁,但从窗上的倒影可见有人守着。
宋宜在灯下枯坐了半晌。
烛火明灭不定,寒风渗过窗棂进入房间,她觉着有些冷,捂紧了身上的厚实斗篷,捂着捂着便觉着身上的寒意褪了些。
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神来,起身去开门,门口书童有些露怯,声问她:“县主传水么?沈大人命我过来伺候。”
宋宜一时间有些怔愣,毕竟除了管事和书童,沈度也没让其他下人随行,宋珩身上有伤诸多不便,许叔一直照料着他,如今她这边自然难办,她犹疑了下,道:“传些过来吧。”
书童守规矩,并未进她房间一步,打了水过来也只是放在门口,敲敲门便候在一旁,等她过来开了门才递给她。
宋宜接下这盆微烫的水,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抬眼却见沈度正要回房,忙转身进了里间。
沈度远远走过来,便瞧见宋宜端着水盆往回走,厚重的斗篷掩住了前日夜里在沁园所见的娇俏身姿。他定在宋宜门口好一会儿,吩咐书童:“去找将军,把县主的东西拿上来。”
最后送到宋宜上的是她的部分衣物,书童特地交代禁军那边是沈度请某位婆子替她收拾的,禁军并未碰过,请她放心。
她收下回了房,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些自嘲地笑了。当日离京,她还以为可以脱离帝京那些争斗几年,等到出嫁再回到那是非之地。没想到,等了快一年,也未等到这出阁之日,反而被一纸诏令又重新卷了进来。
晋州啊,她离上次见她这个亲舅舅晋王,竟然已经七年了。她印象中那个和和气气的舅舅,竟然会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么?
可她爹对这事,到
底知道多少呢?她知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寻不到会和他单独上话。
她这般想着想着,越发没了睡意。到后半夜,窗外的雪势越发大了,她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在窗边看雪。
她枯坐了一会儿,被门口的喧闹声惊扰,将衣服穿好开门。她左脚刚踏出房门,身前便架了两柄未出鞘的刀。
管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各位军爷你们得讲点人情吧,我家公子这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眼下浑身滚烫,身上又有着伤,圣谕是没要让公子一块儿进京,但各位都知道规矩,起码得保我家公子这一路平安吧,否则各位也脱不了责。”
宋嘉平与沈度同时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禁军迎上前向沈度请示,左中郎将适时插了话:“沈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可就得出发了。”
管事急了,忙道:“可也不能不管我家公子死活,好歹是王府公子,诸位不能这般放肆。”
沈度看了宋嘉平一眼,又望了一眼宋宜,宋宜并未退回房中,是以那两柄尖刀还横在她身前。她面色有些憔悴,以如此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想来是一夜未眠。
沈度凝神,似在思忖,宋宜的目光聚在他脸上。
屋外雪声簌簌,屋内一片静默。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