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宋宜回府不过六七日,饶是太医领了?圣意悉心?照料,梅姝忆却仍是在三月底早早产下一子,好在母子平安,阖府上下见了?新生曙光,一扫阴霾。
梅姝忆在月子中,宋宜不便?日日见她,自?己也插不上,只好托了?婆子悉心?照料。宋珏日日陪着,宋珩又?还?在病榻上将养着,预备宴请百官的大事则交给了?她。
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紧的事却没忘。
寒食那日,她寅时便?起了?身,她不愿用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娥,重新选了?几个灵点的丫鬟,灵芝不在,她也不喜不熟的人伺候在外间,丫鬟只好一律候在旁的居室。
隔壁屋里的婢子瞧见她房里点了?灯,麻溜起身赶过来时,她已随意绾了?个素髻,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木簪,斜斜插入髻中。
侍女端水给她净了?面,她未施粉黛,穿得也素净,吩咐丫鬟备了?身新衣裳带上,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城门方才打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已迅疾出了?城。马车经官道驶入山道,宋宜掩下不适,掀起帘子往外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山峦叠翠,入目只是一片荒凉的?土坡,上边杂草丛生,间或黄土。
一旁的丫鬟瞧着,递给她一个?炉:“县主体寒,虽入了?春,也将息着身子。”
宋宜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马车停靠在山脚下,她不叫丫鬟跟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地接她。
她一人爬上了?这?土坡北面,这是帝京外的乱葬岗,遍地怨魂,寒气侵体,生灵勿入。
水南山北谓之阴,这是天威,纵是死,也是永世不得见光。
山间起了?风,她将斗篷裹紧了?些,从?上往下看那个大土坑。
上边零零星星地盖着些薄土,天虽还?发着寒,却仍能闻到那股幽幽的腐味。宋宜忍下不适,去?寻新迹,土坑边沿隐隐染着新血。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素花,别在发间,对着那堆被黄土虚掩着的新骨缓缓跪了?下去?。
那其中的某一具尸骨,是她的舅舅。
晋王被俘,天子震怒,晋州府从?上至下,从?
晋王至八品?官,连同亲眷,无一例外,处以极刑,残破尸身被扔入乱葬岗。
死后被扔入乱葬岗的大逆不道之人,不许亲友祭拜,更不许亲人敛尸。
宋宜来时,并不敢带祭拜之物,她只得对着那?土坑,缓缓叩了?个响头。
定?阳王与晋王素来不大亲近,这在朝中不是秘辛。她母亲尚在时,宋嘉平尚会顾念妻子的心?思,但等故人离去?,他便?彻底同晋州府斩断了?这层联系。
宋宜仔细想了?想,她上次见她这位舅舅,大抵在七年前。
母亲带她回晋州府探亲,晋王留了?长须,见了?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被胡子扎得疼,转头向娘亲求救,他却不肯放她下来,反倒是故意拿胡茬扎她脸,还?乐呵呵地笑:“咱们宜丫头真是越来越像个?美人了?。”
那般可亲的舅舅,后来也慢慢生分了?,成了?那个会拿她命要挟她爹的人。
而她再和善不过的父亲,终究是亲将爱妻的兄长送上了?断头台。
宋宜有一瞬的失神?,她想,到底为何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黄土,转身往回走?。她方转身,?土坡后转过来一人,那人不妨有人在此,避之不及,群青色的袍子便?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抬眼,是沈度。
他未像往日一般着深青色朝服,一件群青色的祥云纹袍子将他整个人衬得又?挺拔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着常服的他,她愣了?愣,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些什么。
半晌,她向他稍行了?半礼:“大人别来无恙?”
她今日着茶白衫子,外罩一件同色斗篷,未施粉黛的脸隐在斗篷风帽之下,显出几分病态的煞白来。
沈度目光落在她膝上,那里黄土未净,他复又?看向她的脸,半晌,轻声道:“无恙。”
宋宜颔首:“既如此,大人珍重,文嘉就先行一步了?。”
她朝他走?近几步,想从?他身侧绕过,沈度出声拦下了?她:“县主聪慧,不该在此刻为如此大不韪之事。”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方能不愧为人。”宋宜低声道,“还?望大人高抬贵,饶过文嘉这一次。文嘉不敢不臣
,可也不敢愧对已故之母。”
沈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一步之外,他垂眼看她,忽地伸将她发间那朵素花取了?下来:“宋宜,我记得你上次告诉过我,不敢再犯。”
宋宜被他这唐突之举吓到,往后退开一步,心?也微微跳快了?几分,她平复下心?情,镇静道:“大人如今连礼数都?不周全了?。”
他将那朵花捻碎了?,花瓣碎屑自?他指间簌簌而下,他看向身前丈余深坑,那里尸骨重叠,枯骨之上添白骨,白骨之上再添新血,他似是不忍,微微闭了?眼,沉声问:“宋宜,若今日撞见你的,是宫里的人呢?”
宫里的人,自?然不是东宫便?是宣室殿那位,无一好惹。
她微微张了?张唇,强行辩解道:“宫中之人无事怎会来此?”
“县主是又?忘了?许林了??”沈度唇边带些许笑意,似是故意要看她难堪,“当?日下官已告知?过县主,定?阳王府一日不倒,四周的眼线便?一日不会少。”
她心?下悔恨自?己大意,只道是宋珏亲自?把关,府上之人应当?无需忧心?,却忘了?府外何处不可藏奸,嘴上却还?强自?犟着:“如此来,大人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难不成也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扫过他眉眼,他眼角微微上翘,从?前竟没注意到,居然是双桃花眼。
她心?里慌乱,不想再去?追究他出现在此地的缘由,提脚欲走?,却听到他答了?她方才的问话:“和同僚出城踏青,在山脚偶见定?阳王府的车马。”
她今日所乘马车再朴素不过,若非盘问,断查不出其中干系。况且,他方才见她第一眼,眼神?里分明有半分错愕。她心?下明白他必是在随口打诳语,想问个究竟,他已先出一步出声:“于是上来看看,县主是不是又?在自?寻死路。”
他这话得有几分打趣的意味,可偏偏语气却十分认真。
宋宜略一犹疑,实在生不出和他开玩笑的心?思,也不想揭穿他的谎言,于是坦然道:“人之常情,还?请大人高抬贵。”
她完就走?,连礼数也顾不得,从?他身侧径直绕了?过去?,又?听到那人唤
她:“宋宜。”
她顿住脚步,那人似是转了?身,连声音都?近了?几分:“你今日不来,对不起你母亲。可你今日来了?,又?对得起你尚在北郡浴血奋战的父亲吗?以命搏来的万千战功,抵不过上面一句不信,王爷孤身一人,要护阖府周全,实数不易。令堂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罪王爷。”
“你同宋珩,都?勿要再任性了?。”
他这话似兄长谆谆教诲,宋宜鼻尖微微发酸,转身冲他福了?福:“谢大人挂怀,文嘉谨记在心?。日后若是再犯,大人不必留情。”
沈度低笑出声:“御史只管纠察百官,县主若未涉案,也轮不到下官留情与否。”
“宋宜,人这一生,得往前看。”沈度冲她做了?个请的势,“清晨寒凉,县主身子虚,还?请早日回府罢。”
宋宜应下,转身往回走?,走?出去?不过两步,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那晚在北衙,下官出言不逊,还?请县主勿怪。”
“大人是为文嘉好,若圣上知?道定?阳王府与东宫私下有染,当?日不定?怎么收场呢。”宋宜低低一笑,笑声穿过山间晨雾,尾音亦微微上扬了?几分,送入他耳中,惹得他心?有几分痒,“当?日是文嘉愚钝,错怪了?大人。”
宋宜转了?今日第二次身,冲他行了?个大礼:“大人当?日舍命相助,于定?阳王府,深恩难报。宋宜代阖府上下,谢过大人。”
她完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走?去?。沈度注视着她的背影,纵在春日里还?裹着厚厚的斗篷,但身形终究是娇?的。隔着远远望去?,??一只,像极了?一只雀儿,欢欣时啄上旁人两口取乐,只可惜是养在笼子里的,不开心?时,只能蜷起身子,躲在角落里独自?发闷。
他再一望,那抹茶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土坡之后。
土坡之上,枯草未腐,新叶已生,其色青青。
他这才望向那荒凉破败的?土坑,其上虚掩的黄土掩住了?视线,枯骨千百具,十四年前的尸骨又?能去?何处寻?
入京之前,他特地将母亲的骨灰带回故土,又?替亡父修了?座衣冠冢,将二人合葬。但入京之
后,他还?是习惯在寒食之日来到此处,尝一遍当?日凄凉。
他在土坡旁立了??半个时辰,这才折返。马儿疾驰,驶出去?几里路,远远看见候在路旁的车马。
宋宜从?马车上下来,已经换了?身衣裳,想来是府上才添新丁,怕将晦气带回府上。
沈度吁了?马,她立在马下,仰头望他:“方才忘记同大人道个谢,故在此处候着大人。那只镯子乃家?母旧物,意义不同,大人下留情,定?是要当?面向大人道个谢的。”
“旧物?”沈度未下马,咂摸着这词,忽然问,“那日在县主房中搜出的半枚碎玉,县主也称是令堂旧物,怎不见县主亲自?来讨要一番?”
宋宜微怔,自?她记事起,那碎玉便?伴在她身侧,她明知?那是宋嘉平给她的物什,而非她母亲之物,那日却不知?为何随口撒了?这么一个谎。她虽对那物的来路一直有疑问,但问过父亲几次他也不肯实话,她又?确实不知?那物有何珍惜之处,后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身陷囹圄脱不得身,早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此番听沈度如此发问,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答,她抿了?抿唇,终于找到个理由搪塞,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既然只讨过这镯子,下官自?然也只需归还?此物。至于他物,圣上新的赏赐已下,定?阳王府不缺金玉,县主不必挂怀。”
这般好意令她很是受用,宋宜微微屈了?膝,仰面朝他绽开一个笑容:“三月廿八,定?阳王府宴请百官,还?请大人务必赏脸一顾。”
沈度同她拱了?拱:“自?然。”
他先一步打马去?了?,宋宜立在原地许久未动,摊开来,掌间是方才被他捻碎的那朵花的碎屑。
山间起了?风,那碎屑被风吹散,她伸去?抓,未能抓住分毫。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