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夜里宋宜睡得并不安稳,她没有梦到前一晚的事,也没有再回忆起最后那人去而复返时她心底一瞬间涌起的恐惧与包围浑身的透骨寒凉,甚至没有想起沈度,但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雪地红梅,半樽碎玉。
当红梅上的积雪再次向她兜头砸下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毫无例外地醒转了过来。这次她没有强迫自?己再度睡去,而是起了身,披了件单衣到了院里。灵芝这丫头昨晚一夜没睡,这下累着了,并未觉察到她的动?静。护卫远远看?着她,见她没有吩咐,也不敢靠近。
她一人走到院中,打量了一遍院里这些并排排列着的品种珍贵的梅树,其中留有一处缺口。当年皇帝亲为靖安侯?话,为她定下那门亲事,相伴几年的万人之?上的东宫殿下却不敢站出来为她?上一句话,她一怒之?下命人斫了刘昶为她移植的那株洒金跳枝梅。这之?后,这里便永久留下了一个空位。
她依稀还能记得那株跳枝梅开的是重?瓣梅花,一树之?上,红、白两?色相间。
除此之?外,她只?在恩平侯府上见过第二株。
恩平侯府啊,她想起沈度,微微叹了口气?,又?回头注视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新换上的绘着海棠的灯笼。
她禁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梅与玉,是附庸风雅,还是冥冥中受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的影响。毕竟,这些东西,她幼时不甚感?兴趣。
初夏时节,夜风仍带着几分凉意,她裹紧了衣服,才仰头去看?天际。今夜无月,天际暗无星子,整块天幕是静止的,但虫鸣不绝于耳,墙外更?夫的梆子声清脆有力,于万籁俱寂中又?添一分热闹。
她在庭中枯立了许久,提步往宋珏院中走。
宋嘉平夜里是不喜人打扰的,昨夜又?未曾休息,她不敢这个点去叨扰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到宋珏院中时,护卫犹豫了下,并不敢拦这位素来在府中横着走的人,随意盘问了几句,将她放了进去。
已到后半夜了,院中的灯却并未全部熄灭,但她也不是来找宋珏的,干脆视而不见,悄悄溜进了他的书房。
宋珏
自?幼不肯同宋嘉平学上一招半式,大半数时间都花在读书上,藏书自?然是府上最丰富的。但她这次的目标不是她平素爱偷偷摸摸拿来打发时间的志异话本,而是径直走向了本朝史册。
今上登位以来,起居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后来甚至干脆裁撤了起居郎一职,但朝中大事,太史令却并未松懈,翰林院也曾奉命参与编修,是以史料还不算匮乏。但她翻了许久,如何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好半晌才在角落里找着一本野史,还没来得及翻开确认,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宋珏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来:“我还以为我这院里进了贼。”
宋宜被抓了现行也不理亏,冲他一笑:“那不也是爱书贼么,大哥别太气?。”
夜闯他这儿,倒敢编排起他的不是来,宋珏默默看?她一眼,她只?觉发梢好似要结冰,干笑了两?声,假装嘘寒问暖:“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宋珏学她干笑了声,吓得她一哆嗦,才道:“孩子夜里睡不踏实,你大嫂白日里累,晚间我便起来帮着照看?些。”
毕竟是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早产了些时日,凡事不放心下人来做,经常亲自?上阵,但又?事事不会,闹了不少笑话。宋宜偶尔听丫鬟闲聊时提起过,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她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只?好随口道了句:“大哥辛苦,早些休息吧。”
“不辛苦。”宋珏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过来,我有话同你?。”
宋宜看?了眼?中这本厚厚的册子,虽还不确定是否有她想知道的东西,但也没舍得放下,讨好地冲他一笑,宋珏看?穿她的把戏,冷冷道:“送你了。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让下面人过来取便是。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宋宜心满意足应下,随他到了院中。她哥讲规矩这点她是清楚的,书房关门闭户,院里有守卫,就算只?是随意闲聊几句,毕竟是夜里,他自?然也要选后者的。
宋珏默了很久,问:“你待沈度,是认真的?”
宋宜一怔,他向来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吏部差事繁忙,他时常忙到连轴转,
能分点时间给妻儿已是很不容易,如今竟然得了闲关注到她这点破事上来。好半晌,她才迎上他的目光:“是。”
多?的字她一个不肯多??,但能从语气?里听出来她的坚定。
宋珏再度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问:“你常在深闺,也没见过什么好儿郎,别一时见个还过得去的便被迷了眼,你确定你对他当真是而不仅仅是欣赏么?”
宋宜清了清嗓子:“哥,我不傻,你不用多??了。”
见他不?话,她知他终究还是不认可沈度,心情低落下来,轻声开口:“大哥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珏在身后唤住她,见她转身才接道,“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嫁他,连下嫁二字都担不起,简直是在作践你自?己。”
宋宜听他用词如此难听,低头看?了那卷册子一眼:“那大哥当日如何看?得上大嫂呢?大哥这样的身份,娶个郡主县主又?有何难?若是向圣上提一提,六公主兴许也不是难事,本朝又?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先例。”
宋珏听出她话中的挤兑之?意来,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劝道:“你大嫂好歹是梅夫子的千金,家世不算上乘但也不算不入流,家教又?好,有何不好的?尚公主,?得好听,叫爹每次见着她也要给她行礼么?”
他几乎从未?过这般大不敬的话,她微微怔了怔,又?听他道:“但沈度不同,不?身份低微,光?来历背景,你当真对他知根知底么?他对你,又?当真没有保留么?”
宋宜没来由地笑了笑:“我不在乎。总之?大哥就是不同意?”
宋珏颔首:“别?哥无情,但我实在不放心你嫁给这么个人。他在兖州,除了乡试,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入京之?后不直接参加会试,反倒莫名其妙到国子监待了大半年;本朝阁臣十之?八|九出自?翰林,进士及第,好好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开篇,前途大好,却非要自?请降职去做个御史,行事实在匪夷所?思。虽然我没查出东西来,但你若非要?他没有问题,哥不信。”
他停了好一会子,郑重?道:“既然你这么问了,哥就这么?一
句,哥不同意。你若当真要嫁,哥也不会认这个妹夫。”
宋宜自?嘲地笑了笑:“那大哥还认这个妹妹么?”
“你别故意激我。”宋珏深深看?她一眼,“家里谁不宠着你惯着你,你便要天上的星星,爹怕也第一个去帮你造梯子,宋珩也第一个要爬上去替你摘。”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可是婉婉,做人要讲良心,你不能对这些情意都如此心安理得。经了之?前那一遭,你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骄横一辈子吗?”
宋宜没出声,他也没停,报出了一串冰冷的数字:“晋州府从上至下,凌迟三?十七人,腰斩一百七十八人,四百余人魂归乱葬岗,一千余人被发配流放。”
宋宜默了默,问:“哥想我嫁谁?刘昶么?”
她这话问得犀利,隐隐含着怒气?,宋珏却没避忌,径直点了点头。
宋宜忽地仰头冲他一笑,声音有些哑,并非她平时那种脆生生的笑声。宋珏微愕,听见她问:“大哥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一直没好问。既然今夜大哥都这么?了,那敢对我?实话吗?”
“朝宴那晚,他的朝服,是不是你派人放进含元殿的?”
“大嫂?你派人来寻过我,见我和刘昶在一块。我出宫的时候遇见了周谨,他?他亲眼见着沈度将朝服带出了殿。沈度这人做事我还算多?少了解一些,他不会留下这种纰漏,我思来想去,周谨那夜既然出?相助,断没有背后再下黑?的道理。”她微微闭了眼,复又?睁开,看?着眼前这个疼她怜她十多?年的大哥,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既然不是北衙,那就只?可能是哥你的人了,你没有想法子帮我遮掩,反而使了这种阴损招数,是不是以为议亲在前,便是巧合,圣上也会震怒,赐他一死?”
“但你猜错了圣上的心思,圣上的性?子虽阴晴不定,在有些事上也确实也太过冷血,但气?量其实不算。北衙急着要他一死,圣上倒会觉得这是刘昶心眼,反倒让他得了一线生。”
她忽地有些不忍再问下去,犹疑了好半晌,才问:“是这样吗?大哥。”
宋珏默了默,点了点头。
她扭
头就走,宋珏喝住她:“站住。我看?你就是拎不清,你若是当真嫁了沈度,无论?你用的什么理由什么法子,圣上如何看?爹?你想让爹再陷入一次两?难境地么?他已经为了这个家舍掉了舅舅,你还要他再为了你,舍掉整个家么?”
他并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教会,直直地注视着她,情绪有些失控:“婉婉,大哥也希望你嫁得好,你这样的性?子,若是那人不能护你后半生,该如何是好?”
她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固执地往回走,宋珏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就算你当真不为自?己考虑,你也不为沈度考虑考虑么?他若娶了你,刘昶如何看?他,贵妃如何看?他,圣上又?如何看?他?他便是有些能耐,和这些人对上,又?有几成胜算能活命?”
宋宜脚步顿了顿,在原地停留了许久,回头一望,宋珏仍在原地看?着她,忙慌不择路地回了自?己园里。
灵芝中途醒过来,进里间没见着她人,好在在府里,并不担心会出事,就没出去寻,出来在外间候着她,此番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宋宜却好像没看?到她似的,脚步有些虚浮,径直走进了里间。
灵芝觉着不太对劲,赶紧跟进去:“县主怎么了?”
宋宜半天才回过神来,断续道:“我、有点冷。”
灵芝为她披了件衣服:“县主接着睡会儿么?还早着呢。”
她不肯动?,也不答话,灵芝扶她在床沿上坐下,不安心地在床边来回踱步,宋宜被她晃得心烦意乱,把?中捏变了形的册子一扔,起身往外走:“备车。”
灵芝瞬间反应过来她要去哪儿,忙阻道:“县主,有宵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被撞见,可就得让王爷亲自?去北衙领人了。”
“怕什么?走巷。”她想了想,“罢了,我自?己过去。”
她?完就走,灵芝知她的脾气?,知劝不住,赶紧唤了几个护卫跟上,给她备了顶轿子。
轿子总比马车动?静上很多?,灵芝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路,好在后半夜巡防一向要松些,当真无事,轿撵稳稳停于那棵梧桐树前。
灵芝命其他人先回去,才上前敲门。门房半夜被扰了
好梦,骂骂咧咧地来开门,见是白日里那姑娘,赶紧把脏话咽回了肚子里,忙引了她进来。毕竟白日里她走后,沈度特地来交代过,以后见是她直接放行。
门房殷勤叫她稍待,他去请沈度,宋宜却阻了他,“不必,让他好生歇会吧。找个地方给我坐坐就行,我等会便是。”
夏日里天亮得早,东方已隐隐露了些鱼肚白,沈度又?惯来起得早,门房想着也等不了太久,如此也好,便引她往院中走。
宋宜目光无意中落到白日里那丛潇湘竹所?在,她最后虽开口让他留下,但不过几个时辰,就只?剩了几根残桩。但她白日里躺过的太师椅还在原地,她看?了好一会,道:“我就在庭中即可,你先去歇着吧。”
门房犹豫了下,将灯笼递给了灵芝,自?己退下了。
宋宜在院中枯坐了半个时辰,微微觉得有些冷,想找间屋子避避风,不自?觉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不想里头竟然一地狼藉,全然不复白日里的整洁。
她有些无奈地蹲下身,准备替他收拾收拾,可刚伸?去触到第一本册子,她便失了神。纸页泛黄,看?得出来是陈年旧物,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化为碎屑灰飞烟灭。摊开盖在地上的那页被人划出数道凌乱的线来,那是指甲生生划了无数道才能划出来的标注,其上的文字是——定阳王呈罪证,沈氏定罪,夷三?族。
她猛地翻至扉页——延和十三?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