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成一惊,外殿传来禁军重靴行进的声音。

    “送知府大人出殿。”皇帝语气平静，“知府大人远道?而?来,当重礼相对。”

    沈度绷紧的脊背缓缓松了下来：“谢陛下厚爱。”

    “交一份赈灾详策给内阁，立刻滚回去把宁州府那点烂摊子收拾完。给你两个月，之后回京到户部入职。”

    沈度一愣：“陛下，臣刚升任知府不?过一月，这?不?合吏部规矩。”

    “你方才不?是吏部条例有缺陷？有识之人，该破格录用就?破格录用，该破格升迁,也不?能囿于陈规。沈度，当年殿试,别人答明经，你敢针砭时事,这?道?理如今要朕来教你？”

    沈度想到宋宜对于回京的态度,微微迟疑了一瞬,随后顺从地叩首谢恩。

    皇帝冷笑?了声：“先别急着谢,你今日敢夸下海口?,日后户部亏空若是填不?上,自个儿拿命来抵。”

    沈度看他一眼。

    “如今定阳王也没什么可以掣肘朕的东西?了,待他回京，虎符也该还?给朕了。”皇帝意味深长?地完这?话，向候在?一侧的禁军示意,“请知府大人出去。”

    沈度出了殿，方才脊背上的寒意缓缓消下去,可被外头的毒辣日头一晒，又觉得浑身燥热起?来。冷热相间，骨髓阵痛,竟是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但他到底是赌对了，今上最初毕竟是个明君，这?股劲到如今虽已不?剩多少，但除了对朝臣的多疑与?多疑之下的狠毒，可取之处并不?为零。

    他往东宫方向去，刚报上姓名，黄门立即请他进去：“殿下等着大人呢。”

    沈度入殿，刘昶先一步道?：“孤还?真是没想到，父皇到底青睐你哪点？户部？沈度，你若当真去了，可就?当真和孤成敌人了。”

    沈度默了默：“圣命难违，也不?是臣主动请的旨。”

    “这?是非你所愿的意思？”

    沈度懒得回答，态度也变得不?客气起?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臣就?不?客套了。臣今日来，是想请殿下借点赈灾银给臣用用。”

    “沈度你没糊涂吧？”刘昶被气笑?了，“赈灾银该去找户部要，来

    找孤，你怕是该将?官吏条例重新读一遍了。不?过你若找户部要了这?笔银子，日后回京，怕是也不?会受同僚待见吧。”

    “是，”沈度同他行了半礼，“所以这?笔银子还?是来找殿下要比较好?。”

    刘昶这?下是真的笑?得不?出话来，憋了半晌，倒是忘了方才的不?豫：“首先，赈灾钱粮户部负责；其次，你方才亲耳听到了，孤如今无权在?，有事找内阁和司礼监去。”

    沈度默了一会儿，实诚道?：“去了也没用，户部亏空成无底洞，尚书乌纱帽都快被摘了。不?过，户部里头的蛀虫不?知又有多少是殿下强行塞进去的？”

    “你！”刘昶气得不?出话。

    “殿下，当日在?北郡，臣为殿下送了份大礼。”

    刘昶心下一凛，眼神狠厉起?来，但怀疑他知道?的程度，没有先出声，以免授人把柄。

    沈度故意停了好?一会才道?：“几十支火箭，炸掉殿下上千人和一堆和可换金山的火|药，殿下想必早恨不?得将?臣剁成肉渣喂狗了，可还?没办法对臣下，这?才让臣去了灾情最重的宁州。但让臣去宁州也难消殿下心头恨不?，殿下也早该想到，这?事最后要么是臣赈灾不?力被赏一把虎头铡，要么就?是臣拼个鱼死破，也要将?这?银粮要下来。”

    刘昶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一个官也敢捏着孤七寸好?几次，如今还?敢明面上爬到孤头上撒野了。回地方的路上，知府大人可务必好?生心。”

    “殿下不?会如此愚昧，今日圣上才问过臣有无殿下把柄，殿下不?妨猜猜这?是什么意思？”沈度冲他拱了拱，“就?冲圣上这?随口?一问，臣里便是没有东西?，殿下如今也不?敢如此行事。更何况，臣今日敢来，还?是有能活着回到宁州府的把握的。”

    刘昶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沈度，孤真是后悔没早几年留意到你这?颗钉子，没能一早将?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光被人捏着七寸，还?折了一个人。”

    听他起?宋宜，沈度态度更加强硬：“殿下只管给不?给吧？宁州府灾情最重，再拖下去，饿殍无数不?，

    臣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臣就?只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段了。”

    刘昶瞪他一眼，愤懑道?：“孤头也紧。”

    “殿下。”沈度只唤他一声，多的话一句也不?肯多。

    刘昶默了好?一会，忽然问：“怎么看出来的？”

    “夷狄火|药往南方运，一路关卡众多，必要确保能畅行无阻才敢继续做这?生意。能有如此大权力的，自然只有殿下。”沈度忽然低笑?了声，“其实圣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今日随口?一，就?戳中殿下痛脚了吧？北衙兵力完全?无法和七大营相抗衡，若是日后形势有变，光靠一个北衙，殿下自然无完全?把握。定阳王归乡，殿下以为削藩之事短短几年间不?会再重新提起?，妄图和藩王联合，为日后做准备。

    藩王也不?傻，就?算今日助殿下登位，等形势稳定之后，殿下也必然会过河拆桥重提削藩之事。硫磺稀缺，火|药这?东西?，哪怕七大营也供应不?足，若是藩王有了这?玩意儿，日后想必容易许多，所以当殿下和夷狄主动给出这?个会，各地藩王哪能不?抓住？殿下先前给藩王上供的银子，又通过黑市火|药翻上数倍回到殿下中，吏部又将?朝中地方几近一半的官位都卖出去了，殿下如今告诉臣，您头紧？

    如今削藩将?毕，殿下之前在?藩王身上花的金山都打了水漂，现?下自然要寻新的倚靠，开销想必更大，所以若七府救不?过来，臣信。但其余六府不?需要银子，臣也不?逼殿下，可宁州府没有，所有饥民必死无疑。殿下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赈灾不?力，殿下的位置可就?真保不?住了。”

    他这?连珠炮似的一串听得刘昶头一阵一阵的疼，可偏偏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有理有据，无法辩驳。

    刘昶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沈度。”

    “殿下知道?，臣做事，一如当日端王之事，必然会有实据，更会留有后。”沈度态度傲慢得紧，“殿下若不?拨这?笔银子，或者臣没命回到宁州府，圣上立刻就?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户部派出去的军粮军饷，以及七大营的死伤人数都因?着殿下的黑市火|药而?

    数目倍增。”

    刘昶：“要多少？”

    沈度面无表情地报了个数字，刘昶怒不?可遏，在?他膝上猛踹了一脚：“你这?哪是赈灾，你这?是把宁州府的所有人当成父母供奉了吧？”

    他身形微微动了动，没搭理刘昶。

    刘昶吃了瘪，憋了好?一会才将?怒火压了下去：“沈度，你不?如对孤投诚？孤当日能容得下宋珏，如今自然也能容得下你。”

    沈度稍行了半礼，默默退开半步：“臣中有殿下无数把柄了，且都致命，何必？”

    “你捏着这?些东西?又不?用，孤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刘昶脸色青黑。

    “殿下眼下未对臣不?利，自然不?到用时。日后用不?用，则看殿下的表现?了。更何况，打蛇打七寸，要对付上位者，至少得求一击毙命罢？”

    刘昶脸色彻底黑成炭：“明日送到，滚。”

    “殿下不?必恼羞成怒，臣能得这?些东西?，全?仗着这?些年都是殿下在?明臣在?暗罢了，否则殿下断不?至于如此被动。”

    “沈度，你日后做事可得仔细点，若是被孤抓到什么把柄，孤必让你后悔今日的每一个字。”

    “谢殿下教诲，臣日后定当谨慎。”沈度行礼告退，“这?话也同样送给殿下，若殿下败得太快，臣也觉得无趣。”

    -

    沈度出了东宫，将?一早备好?的赈灾详策递交内阁，即刻回宁州召了富商商定细节。待事情基本?谈妥，他才回了府衙，他转了一圈没见着宋宜身影，唤人问了才知去赈灾处凑热闹了。

    他到时，宋宜正隐在?人群背后给灾民分米和熟食。

    秋老虎明晃晃地悬在?天际，可她却似不?觉得热，忙前忙后没个消停。

    他看了好?一会才缓缓走近，宋宜见是他回来了，将?头的活交给一旁的人，从人群中退出来。她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没事吧？”

    沈度没同她讲其中的波折，静静看了她好?一会，拿帕子替她将?鬓角的汗擦净了。

    宋宜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背蹭了蹭：“没注意。”

    “交给官差就?行，你来做什么，不?累么？”

    宋宜摇头，傻呵呵冲他一笑?。

    他

    一愣，这?笑?并不?牵强，灵芝的事在?前，按理她应该笑?不?出来。她似是知道?他所想，轻声道?：“没关系的。她这?事，意义不?一样。”

    沈度低低“嗯”了声。

    她笑?得并不?违心，越过这?个话题，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官粮没了，我去找那帮糟老头买了些，正好?要叫人运过来，干脆就?跟过来看看。真的，那帮糟老头也太难缠了，我差点忍不?住想叫官差把他们直接揍一顿。”

    沈度被她逗得一笑?：“都谈好?了，明日赈灾银到，他们开仓，眼下不?必心急了。”

    宋宜“嗯”了声。

    他从身后拿出一袋莲蓉酥：“昨日买的，脚程慢，也不?知还?新鲜不?。”

    宋宜讷讷接过来，仰头去看他，心翼翼地握在?里。

    “不?是让你听话，好?生待着，又操这?些心。”

    她很认真地：“我想帮帮你。你以前不?也，我要是不?听话了，你自然会帮我善后的？何况我今天虽然没听话，但也没闯祸啊。”

    沈度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宋宜先没反应过来，随后明白过来他定然是想起?了当日他这?么的后半句是——既然劳他善后了，他自然得讨点赏。

    她一僵，见沈度看着她，赶紧将?他甩开，哆哆嗦嗦往马车上一爬，唤车夫赶紧跑了。

    沈度被她丢下，倒也没生气，反倒是看着疾驰而?去的车辇，笑?出了声。

    -

    第二日刘昶的赈灾银一到，富商开仓放粮，各地纷纷仿效行之，随后南方各府征粮北上，竟然当真将?这?场波及七府的大旱给收服了。中间宋珏来信提过一嘴英国公施压的事，也没细，想来是被他摆平了，沈度也没怎么在?意。

    吏部的调令在?孟冬时分到来，沈度有些迟疑地握着那张纸回了后院，不?知该怎么给宋宜。他寻了一圈没寻到人，见书房掌着灯，推门进去，见她视线还?落在?案上的话本?子上，一调药，一没忘伸出去翻了个页。

    他看得发笑?，将?东西?随往案上一放，接过药碗替她调汁：“有这?么好?看？”

    宋宜抬眼看他，她受不?了药

    的苦味，他便想尽了法子为她调出来一味糖，加进药汁中恰恰能将?苦味盖过去，又不?至于影响药效。

    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他身前那张纸上，拿起?来看了看，道?一声：“恭喜啊，翰林院编修到户部侍郎，七品官到三品大员，六年多了，长?不?长?，短也不?短，恭喜侍郎大人入阁。”

    沈度把药碗递给她，她闭着眼一口?喝尽了，冲他笑?笑?，见他还?是有些发闷，赶紧起?了身：“等我会啊。”

    她绕到最里边的书架上，寻到一个匣子，将?她当日收作聘礼的那枚玉扳指取出，心翼翼地捧回来，轻轻套回他拇指上：“大人这?是终于可以回京了，高兴坏了？”

    沈度低头看了那玉扳指一眼，原来她早就?将?这?东西?还?回了他随可以触及之处。

    他又抬眼瞧她，她正掰着指头数数：“回京之后，先去看看爹，爹月初回京了。然后要去看看大嫂，嫂嫂上月底又添了个侄女，不?过听侄女身子不?太好?，得好?好?想想备些什么礼。还?要让宋珩再去给我买趟莲蓉酥，上次那味道?，我想了好?些时候，你上次买回来的那个嗯，不?新鲜了。”

    沈度目光变了变。

    宋宜意识到危，赶紧将?那张破纸一扔：“不?是，我又错话了。”

    沈度两步追上她：“晚了。”

    作者有话要：因为整改的缘故，后续内容全部删除，抱歉。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