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皇帝等着他为自己找几?句托辞,没想到他却只是道:“陛下当日没有追究,断没有今日再旧事重提的道理。”
皇帝冷笑了吉?:“那也未必。知道该当一?死还敢为之,是仗着定阳王能保住你?可定阳王肯为他女儿立军令状削藩,肯为你这个女婿么?更何况,削藩是他?中最后一?张底牌了,为了他这宝贝女儿也拿了出来。你,日后他在朝中,又当如何自处?”
君王问话,不能不答,他迟疑了下,老实答道:“王爷居功至伟,当论功行赏。”
皇帝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吉?:“有个词叫鸟尽弓藏,如今朝中没他什么事了。更何况,就宋珏干的这些勾当,也够他、包括整个定阳王府受一?阵了。”
沈度?微微蜷了下,又缓缓展开?:“陛下是明君,不会如此行事。此举招人?非议不,更寒满朝文武的心。”
皇帝笑了一?会,懒得同他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敢入京,自然觉得有能回去的命,但这命,留不留,得看?朕的意思。看?,私盐权的事。”
“其?实不必,陛下心里明白,户部眼下是个空壳,这两年的进项一?大半都拨到兵部给削藩将士发军粮军饷了,如今拿不出钱也拿不出粮,除了让各地?豪绅开?仓,别无办法。”他没提含元殿翻新和帝王寿诞的事,“至于要治理水患修理大坝,以?及囤积官粮平抑粮价,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救命。”
“沈度,你还可以?再不避讳些。”
“刀尖悬在眼前,不敢不答实话。”沈度默了默,道,“赈灾不力,死。实话,陛下震怒,也是死。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搏。”
皇帝嗤笑了吉?:“所以?你连利弊都不打算给朕讲讲了?”
“陛下不可能强令富商开?仓,这顶多为一?时之计,若数量多了,惹怒皇商,日后京畿之地?的日常供给也未必能够保全。当务之急,一?令富商开?仓,暂且续命,二令未受此次旱灾波及的府台迅速拨粮北上?,至少得撑到来年春其?他粮食作物?收成之后。”
“计划。”
“盐铁专卖古已有之,多年下来,盐官采官卖,户部进项不少从此间来。陛下无非担心私盐权下放,日后户部亏空。但陛下也知,盐铁官卖多年,开?采之事,这些富商未曾亲历,眼下觉得简单,但这事私人?其?实做不下来。”沈度默默直起身子,“私盐权下放三年,私人?能将盐开?采出来就不错了,更遑论成气?候了。”
“呵”,皇帝没忍住笑出吉?,“敢情使诈?骗人?开?仓,又过河拆桥?”
“也不全是。富商也不傻,私盐权不必笼统下放,而是具体下放到此次开?仓赈灾的富商,按出粮多少酌定权重。为得私盐权的大头和分红,各位富商都不会吝啬,一?时之难必能缓解。至于之后,既然只下放到少数富商,那必得由其?合伙开?采,三年之内决计不成气?候,动?不了户部的款项。”
沈度停顿了会,继续道:“自然,臣也不想做无耻之事,令官府文书为人?诟病。所以?可允富商请求官府开?采,官采民卖,户部能收到部分赋税,也可以?供给量掣肘富商,让其?不敢定价过高。这样,富商仍旧有利可图,百姓不必为天价所扰,户部不缺收入,眼下灾荒也可解燃眉之急。”
皇帝掂量了下这法子,紧皱的眉头舒开?了些:“青宁二府产盐,可以?一?试,还有五大府台呢?作何解?”
“臣主宁州事,只为治下百姓一?求。”
“别卖关?子了。”皇帝注视着他,“你敢入京,没有万全之法,朕不信。朕对你,还有几?分印象,能让太子在端王之事上?收?不易,能在此后平安活到现在,更不容易。太子是朕亲自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朕清楚。”
“殿下宽仁,容臣到现在,也未阻臣从北郡晋升到宁州府。”
他故意点明北郡,皇帝明白过来:“原来北郡那事是你所为,看?来你也不全仗着宋珏。”
沈度纠正?:“臣未借侍郎大人?的力,按吏部条例,臣本该擢知府。”
御前话毫不避讳,皇帝今日被他这实诚做派连续惊到,乐了半晌,才回味过来:“也是,不然一?开?始也不会派你去北郡。。再卖关?子,朕
可就轰人?了。”
“宁州身负本府和京畿两头,负担本比别的府台重,半点拖不得。私盐权一?放,燃眉之急可解。至于其?他府台,可效仿之。”
“效仿什么?铁也私卖?”
沈度语气?强硬起来:“绝对不行。这事关?地?方治安,也关?系到朝廷动?乱,别的都可以?松口,独独铁不行。但私人?榷酒则可行,各府台都有酒业,官府提供场所、酿具和酒曲,酒户自酿,免税换粮,不再劳户部挤赈灾银。
当然,富商开?仓只能解一?时之急,三十府台,今年受灾七府,除掉削藩影响到的一?府,外加京畿,视受灾及收成情况划定两三府台具体负责援助一?府或京畿,迅速征粮北上?,此举可让受灾府台支撑到明年收成之日。
至于再往后,修堤筑坝与储备官粮、平抑粮价可以?列入地?方官吏考课条例,就算再遇极端气?候,也不至于再像此次一?般严重,寻常年间则更不会出现此等事情。当然,与此同时,条例必得进一?步细化,避免成为劳民伤财的官吏政绩考课工程。”
皇帝没忍住一?笑:“来去还是在怪吏部不作为?太子究竟和你结了什么仇,至于你都出京这么久了,还记恨着呢。”
“臣一?介官,哪值得殿下与臣结怨?陛下笑了。”沈度静了一?会,不卑不亢地?道,“从前条例有缺陷再正?常不过,日后逐步完善就是了。”
这话戳中帝王心里那点残存的明君之魂,皇帝低头看?他一?眼,嘴唇翕动?了下。
沈度知道他还想问什么,先?一?步阻了他的话:“若要从根源上?解决户部亏空的问题,就来话长了,也不是灾荒年间该关?注的事,眼下当以?灾情为重。”
皇帝将要出口的话果然被噎了回去,他脸色铁青着沉默了一?会,果然不再提户部亏空之事,转而道:“沈度,私盐权这东西当年有人?也曾对朕提过。”
沈度抬眼,迎上?帝王的目光,又默默垂下眼眸。
“二十多年前,宁州府也曾有过一?次大旱当时的知府,朕想不起来叫什么名?了。”
“符津。”
皇帝琢磨了一?会,对这名?字
实在没有分毫印象,默默放弃,道:“当时知府上?京求过几?次赈灾粮,形势紧急,当时的户部侍郎就对朕提了这法子。没你提的这么细,但确实提过一?嘴。”
沈度没接话。
“朕至今还记得这事,是因为没几?个人?敢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提这种?减少户部进项的点子。二十多年了,朕居然在今天,又见到了一?个。”
他叹了口气?:“当年那个户部侍郎,朕也还记得,这人?脾气?拧得很,经常不给朕面子,在朝堂上?都敢指着朕鼻子骂,明明只是个侍郎啊。这人?起来,和你同宗。”
沈度?心起了汗。
“沈孺鹤。你应该听过这名?吧?旁人?不知也就算了,翰林院应当还有他的传闻,本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者。朕坐上?这个位置几?十年了,再没有见过第二个,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子把吏部搅得一?团浑水,埋没了些人?才,还是因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沈度默默跪伏下去,将眼底的情绪悉数掩了下去,平静得仿佛从未从这人?口中听得这名?字。
“朕还记得这人?,实在是因为,他是真的满腹才华与治世之才,朕初登宝座的时候,许多棘?的事情,都是他帮朕料理的。”
“他也是宁州人?,当年宁州府大旱,他心系故土,对朕提了这么一?句。但朕没点头,毕竟当年户部还不像今天这般亏空得如此多。不过也因为朕没点头,这计策,不会出现在任何史书或六部记载中。”他再度叹了口气?。
“沈度,”皇帝微微眯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严肃起来,“起来,定阳王对你,态度着实不一?般。他对两个儿子都不及对他那宝贝女儿那么上?心,纵朕下旨贬废,按道理他也不能看?得上?你,更不可能舍得让她跟你去边地?受苦。”
皇帝目光阴狠下来,吩咐潘成:“升迁知府,吏部不能没有考课,速去吏部把这位宁州知府的旧档取过来,朕要瞧瞧。”
沈度脊背之上?爬过一?丝阴冷,但皇帝没有听他辩解的意思,他没法出吉?。
他从前觉得宋宜担心太过,毕竟当日晋王一?事,他与
刘昶之间的龌龊虽无人?得知,但皇帝心里不会没有怀疑,却未深究。但现下亲历一?回,才知这位君王对于臣子的多疑,比传闻之中更甚。当日未追查,不是因着他,而是因为不允许有人?动?太子罢了。
潘成吩咐完候在外殿的黄门回到内殿,见着殿中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迟疑了下,禀道:“陛下,这个时辰东宫殿下该和内阁议完事了,陛下方才要宣,现下宣么?”
“狗屁议事。他不也就是去坐坐,一?储君当得无能透顶!”皇帝余光瞟到沈度,想着户部窝囊,竟要地?方知府亲自上?京要粮,气?不打一?处来,“宣,朕不给他点教训,他总不当回事。”
潘成应下,到外殿吩咐人?去请刘昶。
皇帝得了闲,这才冷冷看?沈度一?眼:“探花郎出身,翰林院编修开?篇,自请降职到御史台,外放至北郡,飞速升迁到宁州知府。在翰林院,一?本金玉注投贵妃所好;在察院,参得朝中大员鸡飞狗跳、力保定阳王;北郡得立大功;到宁州府,居然敢亲来宣室殿从户部口中夺食。
朕居然还能记得这么多沈度,这朝中无哪位官吏,仕途走得比你曲折吧?可也无哪位官员,比你胆子更大心思更深沉吧?每一?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看?似都是运气?好,可朕不信这是运气?,若非背后随时做好万全准备,做不到这地?步吧?”
沈度缄默了会,冷静回道:“在其?位,谋其?政。臣无论身在何处,从未愧对过一?身官服。”
“从未愧对?”皇帝冷笑了吉?,“别的不,御史急奏可越过司礼监直达宣室殿,当年你可凭着这特权参过朝中不少要员。可晋王之事,你的折子怎么倒乖乖递到了司礼监,好让太子召见了你?”
沈度刚发出第一?个音节,皇帝斥了吉?:“闭嘴。谁心里还没个九九,别给朕找一?堆托辞。”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并不叫他起身,由着他继续保持着那个恭谨而低下的卑微姿势,半晌,他道:“挪边儿上?去。”
沈度默默膝行到右侧候着。
殿中空旷,寂无人?吉?。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右?食指指骨
敲着桌案,一?下又一?下,竟带出一?阵诡异的节奏感,令他后背缓缓浸上?一?层冷汗。
旧档传回潘成?上?的同时,刘昶总算到了,潘成犹疑了下,往沈度那边看?了一?眼,先?回禀道:“陛下,东宫殿下到了。”
皇帝在气?头上?,立刻让宣了进来。
刘昶进殿,一?看?皇帝脸色,几?乎是想也没想赶紧行了个大礼。
最近几?日各府折子上?个不停,地?方监察官也半点不让人?好过,皇帝召他,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为着什么。他本想先?发制人?,为自己辩解两句,皇帝却将刚端起的茶杯重重放回案上?,这动?静迫得他将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悉数咽了回去。
皇帝斥道:“三十府台,七府大旱,赈灾不力,六府。这事若再恶化下去,你信不信能演化成一?场暴乱,运气?不好变成起义,又够打上?几?个月年把了?真打起来,祸乱民生不,削藩刚了,你让户部去哪儿拨军粮军饷?”
刘昶一?哆嗦,唤了吉?:“父皇。”
“五个知府是你塞进去的,别下头的其?他人?了。”皇帝似是气?急了,“虽然御史台眼下没查到实据,但真要深究,你别告诉朕不是你做的。吏部捏在你?里不是一?天两天了,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你将司礼监和北衙一?块收了,你怎么还贪心不足?”
刘昶跪地?,欲要辩解,皇帝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往边上?看?了眼:“沈度,你?头有实据么?”
听到这名?字,刘昶一?怔,随即往右侧看?过去,他没想到竟然能在此处再次看?到这人?,愣了下,才想起来当日沈度用来迫他收?的那些条条框框,当日那些已够他死上?一?百回的了,况且沈度还留有后?,他额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度回道:“陛下笑了,臣离开?察院已两年多了,无监察之权,哪敢行监察之实?”
刘昶心里松了口气?,见皇帝目光还落在沈度身上?,赶紧将他注意力拉回来:“父皇,此事也不能全怪儿臣,儿臣?头实在紧。”
“?头紧?”皇帝觑他一?眼,都懒得同他置
气?,语气?听起来平静得很,“用钱的地?方都由户部在拨,削藩你出钱了吗?赈灾呢?”
刘昶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顺着这话道:“父皇息怒,各地?赈灾进展缓慢,主要不还是因为户部拨不下赈灾银粮么?能有赈灾银粮,总不至于到现在这局面。”
敢情还是想将炮火吸引到户部那头去,皇帝冷笑了吉?:“户部拨不出银子,不也有一?半的原因在你身上??朕是真不明白,你好好的储君做着,拿那么多不干净的钱做什么?
定阳王归乡后,你想着朕是不会削藩了,这事要留给你,那各地?藩王可就是你上?位的一?大助力,和他们搞好关?系花了不少雪花银吧?或者,私下屯兵屯兵器了?你七弟也大了,若是有朝一?日形势不稳,想直接逼宫?”
刘昶一?怔,赶紧叩首:“父皇,儿臣真没有。儿臣甘受御史台监察,父皇您让人?查过再,不能随意将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儿臣头上?啊。”
他这话本是表忠心,没想到皇帝笑了笑:“好,你自个儿求的,朕没逼你。暂收东宫监国之权,朝中大事由内阁和司礼监共议,大事送宣室殿亲批,御史台彻查吏部选官考课之事。”
刘昶一?愣,还要求饶,皇帝却好似被他气?着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滚回去,好好想想法子弥补。”
刘昶谢了恩,皇帝忽然叹道:“老三,你要不是朕亲自养大的,敢如此胡作非为,朕早就直接废了你。和你母后一?模一?样,半点数不知。滚。”
还有外臣在场,皇帝竟然将这话直楞楞地?出口,刘昶猛然抬头看?他一?眼,怕被察觉,又缓缓低下头,叩首谢恩告退。
皇帝方才发了这一?通怒,殿中气?氛又紧张起来。他默默注视着刘昶的身形消失在外,忽然重重地?咳嗽起来,潘成一?急,迎上?来道:“陛下可要传新药?太医刚换过方子。”
沈度?指微微颤了颤。
皇帝目光先?落在沈度身上?,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盯了潘成一?眼。潘成惊觉失言,立即跪下请罪,皇帝看?他一?眼,好半晌才将咳嗽压了下去。
潘成会意,赶紧弥补道:“陛下风热也持续了好几?日了,要不让太医再来瞧瞧是否好些了?”
看?他还算灵,皇帝懒得同他计较,冷冷道:“呈上?来。”
潘成默默将吏部刚送过来的东西呈了上?去,皇帝阅过,忽然冷笑了吉?:“真是干净啊,朕真是好些年,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官吏旧档了。”
沈度开?口:“回陛下”
皇帝懒得听他解释:“来人?。”
作者有话要:注:私人榷酒之法参考南宋隔槽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