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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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度让人将皇帝押回?了宣室殿。皇帝被人往龙椅上一扔,沈度亲自为?他摊开?诏纸,又亲自为?他研墨:“陛下,这?可是您最后一次坐这?个位置了,要想多坐些时候,还是把这?罪己诏写长些。臣想,含元诏这?名?字就挺好?。”

    皇帝怒不可遏地拿过砚台,还没来得及往沈度身上砸,就被身后的人摁住。

    沈度默默看他一眼,替他蘸好?墨,将笔搁在笔枕上:“四方?印被孟添益砸了,臣命人去刻印了,陛下先写着,写好?了印也该回?来了。”

    皇帝一愣,又听他道:“司礼监这?种东西本就不该有,陛下太自负,没根的东西再怎么心眼多那也是奴是一条看门犬?比外?臣可靠得多?今夜要不是外?臣,陛下可就被这?些内奴逼得葬身火海了。哦,对了,这?叛奴,外?臣替您杀了。”

    皇帝默默看了眼身侧围满了的士兵,拿起了笔,指不住颤抖。

    沈度在一旁悠悠地看着他落笔,待他将笔一摔,等墨迹差不多干了,拿起来又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朕德容不雍,因性多疑,忠良遭戮,而今思?之,追悔不及。

    他反复看了两遍:“差强人意。”

    皇帝有些嘲讽地问:“禅位诏要么?”

    沈度笑了声:“暂时不必了。臣要先请陛下看出戏,梨园连夜排的,就排了一个时辰,陛下眼界高?,多半瞧不上,不过还是将就看看。”

    这?出戏是在含元殿前演的,皇帝又被押回?了含元殿的焦土前。焦土上新搭的戏台子,戏台子后面?火焰甚至尚未完全熄灭,在这?暗火的映衬下,戏倌缓缓登台开?唱。

    第一幕,钦天监急报,天有异象,君王身侧有人欲行不轨。第二幕,嫔妃拿了一块巫蛊中寓意咒人不得善终的香木塞给儿子,儿子花言千语哄得太子收下配于身侧。第三幕,另一嫔妃将一位戏倌送入含元殿给纯良国?母解闷。第四幕,京畿之中突起暴|乱,太子调兵入京。第五幕,君王暴怒,亲往含元殿问罪,未叫人通禀,到后殿外?,听到室内国?母的娇俏声——“他不死,吾儿如?何登位?”

    幕谢,中场休息后,下半场第一幕起,太子率兵平乱完后,被天子禁军射杀当场。第二幕,含元殿中,国?母得知此消息,心急如?焚,斥责戏倌——“都怪你,无事逗我唱这?些死啊活啊的唱词作甚,招来这?等不吉利事”,国?母方?出后殿,被内监白绫绞杀当场。第三幕,君王震怒,血洗帝京,太子一党全数夷三族,无赦。

    第四幕,三年?后,当日因国?母唱完一段嗓子不舒服,去替国?母拿药而侥幸逃脱的含元殿宫女告御状,试图为?这?位良善主子平冤。第五幕,君王命人彻查当年?事,可大错已成,当年?两位嫔妃已晋封新后贵妃,若再翻案,前朝数党又将全灭,君王当日行径残暴,更将英名?不保,朝中动荡。于是,君王命杀宫女,销毁当年?所有史料,裁撤起居郎和?钦天监,再言当年?之事者,夷三族,此事自此成为?不可。

    咿咿吖吖的唱词尾音拖得老长,皇帝久久未回?过神来,沈度在他身侧叹了口气:“陛下您这?一辈子,活得不累么?明知贵妃是当年?罪魁祸首之一,因为?她像元后就闭着眼宠幸了十来年?,还自欺欺人贵妃没有野心不争不抢?当年?之事陛下自个儿下太狠行径太过残暴,若是翻案,前朝民间非议必然不止。

    明知刘昶也不无辜,可若是突然处置亲自放到宣室殿养着的皇子也必会引起众多猜疑,当年?知情者几乎无存,所以为?了让剩下蒙在鼓里的人以为?当年?之事确无冤情,竟然就这?么纵着,纵着纵着竟然还纵出父子情来了,由着他祸国?殃民?”

    皇帝失神地盯着台上的戏倌,那戏倌的背影,还真有些像当年?含元殿里那个靓丽身影。

    “陛下惕而有大虑,本该是一代明君,可这?么多年?无心理政,难道不是因为?日日都在麻痹自己以至于到了无心思?及其他的地步?既然如?此,又为?何煎熬了十多年?都不肯认错悔罪,反而只想掩盖,以至于一错再错?”

    他连连发?问,每一问都像是在皇帝心上重重一击。等他终于问完了,戏台上的戏倌身影也不见了,皇帝好?似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

    冤案总有人记得,犯过的滔天大错总有人想要替陛下纠正。陛下这?辈子,还是败在了人心上啊。”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似是认同了他这?话。

    含元殿火已扑灭,沈度望了一眼,西侧殿只受到了轻微波及,向人挥了挥:“陛下总该悔罪,含元殿是个好?去处。”

    “沈度你!乱臣贼子!”皇帝暴怒,却?直接被人拖着踏过一地焦土进了含元殿。

    沈度在戏台前沉默了许久,宋嘉平率部下在收拾阖宫乱局,他一人无事可做,到了太液池边,忽然想起那晚,宋宜也曾在这?里,喜怒无常地和?他一通瞎折腾,随后仰身往后一跃。他再往回?望含元殿,那晚他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伤的滋味,似乎还有回?甘。

    他怔愣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刘豫已不知在他身前站了多久,他问:“殿下登基后,也要赐臣这?乱臣贼子一死么?”

    这?两年?得御前训练有素的宫人照料,刘豫个头一下子蹿起来许多,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见谁都矮半截身子,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不是先生和?王爷,我如?今离这?个位置也不算全无希望,可两位毕竟帮我加大了这?个希望,也加快了这?个过程不是么?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殿下这?两年?读书想必很用功。”沈度失笑。

    “先生方?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不避忌我,反而可见先生风骨。况且先生当日那一篇赈灾详策和?新的户部条例,我也见过的。”

    沈度低头瞧他,他接道:“人非圣人,高?位者妄图拯救苍生,是为?怜悯;低位者为?自己而拯救苍生,是共情。”

    沈度忽然笑了下,刘豫轻声道:“人都虎毒不食子,可方?才在含元殿里,父皇平生头一遭唤了我一声‘豫儿’,可遇到大火,又即刻拿了我挡火呢。”

    沈度微怔,他继续道:“前年?王爷归朝朝宴的第二日,我曾在太液池边遇见过父皇,告诉过他,我头天晚上曾在池边遇见过一个御史,劳他教了我好?几个字,我还顽皮将那位御史撞入了太液池。”

    沈度一愣,随即拱:“臣去请禅位诏。”

    他走出去两步,刘豫唤住他:“

    日后朝纲清明,还要仰仗先生。”

    四方?印被丧心病狂的孟添益砸坏,沈度命工匠连夜赶刻,天明时分,四方?印成,罪己诏与禅位诏同下,宫门开?,诏书出,广传天下,新帝登位。

    宋嘉平在宣室殿觐见这?位初初登位的新帝王,少帝年?纪虽轻,却?不失成熟稳重。

    宋嘉平今日是来请辞的,他如?今只想回?府喝茶养老:“陛下昨夜所见士兵,平素与七大营同等训练,外?可御敌内可平乱,可归入七大营,以归陛下所用。若陛下不放心,按陛下心意处置即可。”

    刘豫里握着虎符,亲自下阶将他扶了起来:“王爷想走还走不了,当日三哥宫变之事传到北郡,夷狄不死心,又来滋事了。”

    宋嘉平一愣,旋即道:“臣有大将可以举荐。”

    “周谨么?”刘豫将虎符亲自塞入他中,“朕也正有此意。可他一走,还劳王爷行裁撤北衙归并七大营之事,朝中少将才,还请王爷多多相助。日后,王爷若当真想走,朕也不会强行拦着。”

    宋嘉平推脱不掉,默默将虎符收下,谢恩出殿。

    沈度送他走了一段,行至丹陛下,他仰头望了一眼这?巍峨的天子象征,笑了笑:“当日围猎之时,有人对她不利,还是咱们这?位陛下救下的她。”

    那日宋宜第一次去他那儿,明明受了委屈,上也带了伤,却?死活不肯透露一星半点。沈度心下了然,低声叹了口气:“陛下倒没同我提起过此事,有心了。”

    事多繁杂,沈度被新皇揪着在宫里待了十来日,平素宿在大内,将之前刘昶和?贵妃的人一一拔除干净了,令六部勉强能够继续运转,又令三司加快会审吏部和?户部官员,此外?,裁撤司礼监,内阁复归原样,取消御史台特权。

    这?中间,他抽空去送了一趟周谨,周谨升任归德大将军,在营地前点兵,同他拱算见过。

    沈度望了一眼虎虎生威的七大营将士:“当日我在北郡时,驻军将领曾对我,王爷当日班师回?朝时,曾令他死守城门,日后自会再派新将过来坐镇。”

    周谨愣住。

    沈度笑了笑:“王爷从未忘记将军,更不会允许将军这?样的人

    烂在一个北衙。”

    “元帅大恩。”周谨重回?七大营,自觉换了称呼,“元帅当年?将我放入北衙,就是为?着裁并北衙,元帅天圆地方?,八大营才好?听。可惜,我刚来不久就遇上十三年?那档子破事,这?事一耽误就耽误了十多年?,元帅既然暂且不行此事,就让我掩着点锋芒别往上爬,免得被人盯上。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是熬不到头了,没想到还能有今日。此去定?不负元帅苦心,必将那帮蛮子打得三十年?不敢再来生事!”

    周谨同他别过,去后边巡视,宋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照惯例送了他个白眼作见面?礼,“喂”了声:“贵妃、靖安侯、刘昶、孟添益、太上皇仔细算算,但凡有一点点对不住我姐的,你可都没让人有半点好?过。沈度,我爹战场上杀那么多人,这?点上,我却?觉得他比不过你。”

    宋珩到如?今还是对他连名?带姓地唤,他懒得计较,宋宜现在来不了这?种地方?,他刚想替她叮嘱几句,却?听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叫你一声好?了,姐夫。”

    沈度一愣,他方?才还在念叨他心狠辣,原本以为?他是不满,没想到他却?是这?般反应。

    见他没出声,宋珩“嘁”了声:“不答应就算了。不过我还是想问,次辅大人,你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姐?”

    沈度看向他,宋珩耸耸肩:“就你刚来那会儿宫里传的诏书啊,为?先废太子平反,追谥元后,还特地提了一嘴太子少傅沈孺鹤。至于沈度大人么,吏部新下的考课表,官拜次辅,兼户部尚书,兼太师。”

    沈度怔住,本朝惯例,文臣不能加衔三公,更何况三公之首的太师。

    宋珩逗他:“从龙之功啊,自然不一样,怎么赏都不为?过。我爹在你这?个年?纪早都封王挂帅了,要超过岳丈大人,大人可得再好?生努力努力。”

    沈度失笑,答了他方?才的问题:“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宋珩深深看他一眼,他接道:“从前你姐告诉我的。”

    当日从北郡到宁州路上,她自己尚且满腹担忧,可还是絮絮叨叨地宽解了他许多,告诉他,世事不

    是非黑即白的,哪怕他是为?升迁考课回?京做的那些事,可也切切实实地为?民做了实事,二者并不冲突。

    见他有点失神,宋珩“啧”了声:“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你好?好?对我姐啊,否则我现在可不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了,回?来要你好?看。哦对了,还有,记得盯着点三法司那帮老头啊,办事也太磨蹭了,赶紧催催,早点把我哥捞出来啊,就别劳烦我爹他老人家?出面?了。”

    周谨那头点完兵冲他示意,宋珩打马过去,他刚走出去几步,又回?头:“尚书大人,军饷军粮要给够啊!”

    “一定?。”

    沈度刚欲折返,身侧疾驰过一匹骏马,马上意气风发?的是刘盈,宋珩一个头两个大:“你来干什么?就你那样,还戍边呢?”

    “你管我。”

    “你别跟着我,看着你就烦。”宋珩抽了一鞭,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刘盈不服输,跟着追出去:“谁跟着你了?我爹和?周将军交代过的,如?今陛下见着我爹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皇叔,谁还稀罕你不成!”

    马蹄踏上积雪,惊起碎雪无数,将大军的英姿掩在其后。

    沈度看得发?笑,默默往回?走。

    除夕这?日,新皇总算放他出宫,他走前先去宣室殿谢恩。他到时,刘豫正在案上写着什么,鸾锦玉轴,是诰封文书的规制。

    他犹豫了下要不要靠近,刘豫招召他:“先生,你来看看朕这?诰书写得怎么样?”

    他走近,是赐封宋宜的诰书,一品诰命夫人,特赦太上皇当日永世不得再入皇城之令。他愣了一会,道:“陛下文采斐然,哪用再问臣的意见?”

    刘豫“诶”了声:“一字师也是师,一日师就更是终生为?师。先生今日不指点一下朕这?诰书也就罢了,日后还望不吝赐教。”

    沈度应下,又问:“陛下可否允臣替内人接这?道旨意?”

    刘豫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神武门下,宋宜起的那句“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来,少年?人笑容干净:“当日朕在场,明白先生的心意。既如?此,日后太上皇殡天,命妇哭临,尊夫人也免了。”

    沈度恭恭敬敬地领了这?

    道旨。

    他先去了褚彧明府上一趟,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事情都安顿完毕,又顺路去了一趟从前九思?巷的宅子,门房迎上来告诉他后院的海棠全数活了,他目光先是落到前院那丛潇湘竹上,当日宋宜不喜,他连夜叫人换了,没想到如?今竟然又添一丛新竹。

    他心内千回?百转,缓缓往外?城走。

    宋宜命人备好?年?夜饭后,独自在后院廊下看雪,目光落在垂花门上,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回?来。

    他当日叮嘱完她离去,随即传出下狱的消息。第二日,禅位诏下。大典毕,局势稳定?下来,她亲去褚彧明府上料理了后事,又代他守了三日灵。入殓之后,她随即回?了府,到今日为?止,再未踏出大门一步。

    今日除夕,他该回?来了吧。

    她有些发?怔地想。

    到酉时,她果?然见着了这?个阔别多日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有些恍惚地问:“事情都完了?”

    他向她走进来,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三年?前那个冬日,她匆匆忙忙地从恩平侯府赶回?,一眼看见从风雪里赶来的他。

    深青色的朝服,长身玉立,清风朗月。

    “嗯。”他走近,在她身侧蹲下,掐了掐她脸蛋,“这?次倒是终于肯听话了。”

    宋宜低头:“可这?次听话也没用啊,若不听兴许还好?些呢。”

    “孟添益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不能常理待之,别想了。”他轻声道,“我们出京之时,大人就已染了病,如?今本也是强弩之末了,别难过。”

    宋宜知他其实才是心里最难过的那个人,但他这?般了,她也不好?再提此事,噤了声。

    他将那道诰封文书递给她:“择了处宅子,在定?阳王府后街,日后叫你爹将后院给你开?道门,不必出府也能回?娘家?了。”

    宋宜低低“嗯”了声,这?诰书为?何没有直接送到府上,她不用问也清楚。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她这?才恍然发?觉,她从前以为?他不过是玩笑间逗她的讨巧话,他好?像都一一做到了。

    当日含元殿,他他既然敢应下她,那那些人让她受过的罪,他终是要一一还给他们的。到如?今,一切尘埃落

    定?,那些人竟然当真一个没得到善终。

    当日他让她同他去北郡,会带她重回?青云之上,如?今便为?她请来了这?道诰命。一品诰命夫人,好?像比县主还要高?上两阶呢。

    新婚夜,他日后不想让她再吃苦,日后就处处百般迁就,连她不爱吃苦药,他也并未像旁人那样随便给她一点蜜饯果?脯了事,而是百般琢磨,特地为?她新调了道不影响药效可以直接入药的糖。

    哪怕当日在北郡,床笫之事上,她以为?他不过是在挑逗间出口的那句“日后除了父母,再不必向谁屈膝”,他如?今竟也做到了。

    他见她久不话,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迟疑地问:“我做得太狠了?那我去站会儿。”

    她当日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玩笑了句,他竟也把这?习惯持续到了如?今。她但凡不开?心了,他总要自行罚站一会,安安静静等她消气,从不同她上一句重话。

    他完往外?头走:“我去外?头,不碍你眼。”

    “等会。”她唤住刚到垂花门下的他。

    她见他要走,起得急,不心带翻了炉。

    她脑子里一瞬间晃过许多念头,到最后,只觉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被埋在雪下的鲜活生命却?都是无辜的。

    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注视了他好?一会。

    沈度往回?走到她面?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过得太不容易了。”

    无事,从前不管寒风雪雨,我终是一个人。

    如?今,我有你了。

    “等开?春,九思?巷的海棠也该开?了。”他躬身,为?她拾起脚下这?只黄铜炉,其上刻的并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枝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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