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一恍而过。

    章长青回来时, 已是六月。县里安排了一驾马车，把他送到村口。他提着旅行包下了车，就被娃娃们围住了。

    长青回来了, 消息传得很快。

    章叶正在屋里练习扎针，就听到长河在喊：“叶子，你爹回来了！”

    章叶放下木偶, 冲出了屋子。

    在娃娃们的簇拥下,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军人进了院子。他穿着土黄布志愿军军服，戴着大檐帽, 英姿勃勃的。

    “爹！”章叶大声喊着。

    “叶子！”

    章长青看到了叶子。叶子长高了, 穿着花点点褂子, 扎着两个揪揪，跟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不同。

    “长青，你可回来了！”

    一家人都围上来, 问长问短。

    陈水秀站在后面，有些慌乱。章长青看到水秀, 就摘下帽子捋了捋额发。他想点什么, 可当着众人的面又有点不好意思。

    正热闹着, 长明一家也来了。

    几个娃娃扑上去, 七嘴八舌的, 就更插不上嘴了。

    江玉梅挺着大肚子，笑着：“哎哎哎，都排着队，一个一个。”

    话音刚落, 李凤莲也扯着娃娃们来了。

    “长青，来看看你侄儿，这是继晖, 这是继兰……”

    大人孩子越聚越多，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了。

    章叶被挤了出来。看到爹被人群包围着，再次意识到爹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回头找娘，发现娘进了灶屋，准备做饭。

    热闹了半天，直到该吃晚饭了，人群才散去。

    天热，饭菜摆在了院里。

    “叔，熏蚊子。”

    长河点了一把艾叶，熏起了蚊子。这是叶子教的，可管用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起来。

    章老爷子难得不摆谱，跟辈们坐在一起。

    吃罢晚饭，陈水秀收拾碗筷进了灶屋。玉梅姐身子重，她把洗洗刷刷的活儿接了下来，继霞在一旁帮忙，倒也能应付。

    一家人坐在院里，听长青话。

    亲戚们也过来围观，八点多了才散去。

    几个娃娃还粘着长青，要听故事。江玉梅瞅瞅天色，：“好了好了，让你四叔跟你四婶儿几句。”

    章长青这才有机会跟水秀话。

    他进了厢房，跟水秀隔着桌子坐下。他想叫声秀儿，可到底不好意思，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纸币，搁在桌上。

    “这是津贴，你收好了。”

    “嗯。”陈水秀红了红脸。

    章长青胆子大了一点，就：“哎，我跟你个事儿……”

    “嗯，你吧。”

    “回国后，组织上跟我谈话了，我的腿养好了也不能上前线了，要么转业回乡，要么就地安置。我跟组织上了申请，想留在部队上……”

    “哦，你看着办，我没意见……”

    陈水秀嘴上着，可心里还是希望长青回来，跟她好好过日子。

    可对章长青来，部队就是他的家，怎么都舍不得离开。他才二十二岁，哪能像那些老同志那样复员转业呢？医生，他的右腿不能使力，阴天下雨会疼。可腿疼又不等于残疾，怎么都要留在部队上。

    爹娘在外间话，章叶在里间听着。

    她想，地方上情况复杂，爹留在部队也好。就是得跟爹，不管去了哪里，都要给娘办个随军家属，她也要跟着。还有爹的腿得治，西医解决不了的问题，中医一定能解决的。当然，这个话不能跟爹直接，省得爹又去前线拼命。

    这一晚，长青和水秀住在里间，叶子睡在外间的木榻上。

    这是新婚之后，又一次团圆。

    长青和水秀都很羞涩。熄了灯，只顾着话，不敢有其他动作。

    长青滔滔不绝，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儿一下倒了出来。

    陈水秀静静地听着，那些话儿有些懂，有些不懂。懂了的就接两句，不懂的就记在心里。这时候，她发现了学习的好处，若不是上了识字班，认了几个字儿，只怕一句都听不懂。

    章叶听着爹娘话，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因为安心，脸上还带着笑意。

    *

    第二天一早，章长青就起来了。

    他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了一套军体拳。陈水秀在灶屋里做饭，看到长青穿着白坎肩，虎虎生风的样子，就抿着嘴直笑。

    吃罢早饭，章长青要去七里店探望岳父岳母。

    这是他跟水秀好的，带着叶子一起去。

    章叶一听，赶紧从榻上爬起来。

    她对着镜子梳洗扮。她的头发长长了，天热，正好扎两个揪揪。可她胳膊短，扎得歪歪扭扭的，陈水秀就上来帮忙。

    章长青在一旁瞅着，手也痒痒了。可他一个大男人，哪好意思给闺女梳头啊？

    临出发前，长河眼巴巴的。

    “四哥，俺也想去。”

    “长河，你不上学了？”章怀良一瞪眼。

    长河吐吐舌头，就背上书包跑了。

    一家三口出发了。

    章长青斜挎着挎包，提着竹篮子，装了几个菜瓜。陈水秀空着手，牵着叶子。

    一路上，净是招呼的。

    章长青大声应着，去七里店看看叶子的姥姥姥爷。

    陈水秀心绪很好，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以前回娘家，都是长志或大川接送，不方便不，还显得可怜巴巴的，让人觉得没有男人就没了依靠。

    章叶也乐颠颠的。一家三口去赶集，这是幸福生活的前奏。

    上了官道，章叶走累了。

    章长青往地上一蹲，：“叶子，来，爹背着你。”

    章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攀着爹的脖子爬了上去。不管咋，她都是个娃娃，爹跟她有血缘关系，亲近一点也没啥。

    走在半道上，有驴车停下来。

    车把式大声吆喝着：“同志，是去七里店吗？来捎您一程。”

    “好咧！”

    章长青一家上了驴车。

    风呼呼地吹着，跑得飞快。

    章叶喜滋滋的。她瞅瞅爹的军服，搁在这个年代，这就是通行证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他们家能光荣几十年呢。

    *

    一会儿功夫，到了七里店。

    章长青去铺子里买了两封点心，两罐黄酒。又要了十来个热烧饼，给娃娃们吃。

    一家人进了后街。

    路过裁缝铺时，师傅瞅见了。他想出来个招呼，到底没了勇气。

    陈水秀也有点紧张。她怕见到师傅，不晓得该啥？更不想当着长青的面，提及此事。可这事儿不好瞒着，长青早晚会晓得的。

    章长青大步走着，陈水秀不敢回头。

    章叶察觉到了，就扭过脸来瞅了瞅。师傅是好人，对娘情深义重。她记在心里，有机会了一定会报答的。

    到了陈家铺子，陈大川迎了出来。

    “长青，快进屋。”

    章长青进了后院，陈根发和陈王氏在屋檐下站着。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章长青敬了一个军礼，又鞠了一躬。

    陈根发和陈王氏笑得合不拢嘴。

    一家人都围了上来，陈大川做着介绍。

    进了屋，陈根发跟长青着话儿。陈王氏瞅瞅水秀，使了个眼色。

    母女二人进了里屋。

    “秀儿，那事儿得跟长青……”

    “娘……”

    “秀儿，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方便开口，娘来。咱主动提起来，比以后扯出来强。再，张罗这事儿的是俺跟你爹，跟你没关系……”

    陈王氏很有魄力，出来就跟长青了。

    “长青啊，你走了，水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俺怕水秀想不开，憋出毛病来了，就跟她爹想了个招儿……”

    章长青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事儿？

    他反应很快，立马：“娘，这事儿不怨您……”

    “呃，不怨就好……”

    陈王氏三句两句，就化解开了。

    章长青瞅瞅水秀，笑着：“爹，娘，亏得当初拍了电报，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陈水秀红着脸，也不吱声。

    章叶发现爹不错，开朗大度，挺幽默的。当然，这事儿她也有责任，一心想着给娘找对象，心急了点。

    吃了午饭，一家三口就告辞了。

    章叶牵着爹的手，：“爹，咱们去林记药铺瞅瞅？”

    “好啊，正想看看林老先生呢。”

    话间，进了药铺。

    林老先生正在坐堂。看到章长青，一眼就认出来了。

    “章同志，快坐下，让老夫给你把把脉。”

    章长青也不客气，端坐在案前，伸出左臂搁在脉枕上。

    林老先生把了脉，又拿出一个木锤，照着身上敲敲。敲到右腿时，就：“章同志，你这条腿经脉堵了，肌肉有点萎缩，得赶紧治治，不然，以后有得罪受……”

    “好啊，那就治吧。”

    章长青对中医很信服。中医不但救了他的命，还改变了他的人生。

    “来，坐榻上，把裤腿儿挽上去。”

    章长青挪到榻上，挽起了裤腿儿。一条红红的伤疤露了出来，看着很吓人。

    林老先生取了一瓶药膏，用勺子蘸了一点，涂抹在伤处。又指着大腿、腿上的胆经穴位，：“章同志，以后每天都要捶这里，一次捶两百下，一天最少捶两次……”

    林老先生在诊疗，章叶目不转睛地瞅着。

    她对穴位已熟记在心，缺乏的是实践。

    林老先生开了药方子，又拿出两瓶药膏。

    “章同志，照着这个抓药，喝上两年，再涂抹药膏，坚持捶，你这条腿就保住了。”

    “林老先生，太感谢了。”

    因为这条腿，章长青差点转业。听有救了，甭提多高兴了。

    陈水秀也很开心。长青的腿要治两年，就不能轻易上前线了。

    从药铺出来，章长青哼着歌儿。

    章叶瞅瞅爹的右腿，想回去后就拿爹试试手。

    *

    章长青在家住了十天。

    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住得最长的。

    章叶可找到事儿干了。她逮着爹，捏一捏腿，捣一捣穴位。还跟爹：“这叫阳陵穴，胆经上的重要穴位，没事了就捶一捶……”

    章长青咧着嘴，叶子让干啥就干啥。

    这么一来，全家都晓得了，叶子是个大夫，做事可认真了。江玉梅还专门让叶子摸摸她的肚子，跟娃娃个招呼。

    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可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章长青提着旅行包，去省军区报到。

    他的关系转到了省军区，由省军区统一安排。这是组织上对他的照顾，参加革命多年，离家近一点总是好的。

    半个月之后，老家收到了长青的来信。

    他在信里，他被分到了后勤部，担着重要任务。他没提随军之事，也没提啥时候回来探亲。

    陈水秀只顾着高兴，并未多想。

    章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爹像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她瞅瞅信封，只有一个信箱号码，盖着部队上的三角邮戳。

    这个年代，安全是第一位的，包括家人在内都不会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