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谷象 是否真有解民倒悬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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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浈身形一僵, 笑意顿失,呆立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段容时暗自懊悔, “抱歉, 我, 我不是……”

    他起身走过来, 想要接过食盒,苏浈却退了一步缩回手, 低着头有些抗拒。

    这也难怪,任谁一脸高兴地过来却被呵斥, 都会不舒服。

    段容时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 声哄道:“我只是许久没见你了,好不容易散班早些, 你却不在家。我一时情急了些, 绊原谅我吧。”

    苏浈的声音很低,“我同湘婷也很久没见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是所谓‘顾家的人’。”

    她不是不知道段容时的行事作派,也见过他在顾家抓贼如闹场的架势, 人家是投鼠忌器,偏他不但毫无顾忌,还非得要用彩瓷去投鼠。

    可若是旁人也就罢了, 苏浈深受顾家重恩,同顾家有着比苏家更为亲密的关系,日后连苏英也要同顾湘婷结亲,她不希望段容时再同顾家起冲突。

    但她不知道,这话正巧犯了段容时的忌讳。

    段容时闭了闭眼, 压下心中不快,“我过一会儿还要进宫,不要为这件事同我置气,好不好?”

    日渐西斜,这时候还要进宫,便是要宿在宫里了。

    苏浈抬头惊讶道:“封太子的大典都过了,怎么还要这么忙?”又见着他眼下淡淡一圈青影,“你究竟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这些天段容时早出晚归,每至深夜才能回屋,那时苏浈早就睡了,所以她只知道他回来过,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见她关心自己,段容时勾出一抹浅笑,干脆伸手将人横抱起进了书房。苏浈下意识惊呼,余光却见流云捂着眼睛,贴心地关上了门。

    段容时抱着人坐回椅子上,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轻蹭了蹭,阖上双眼,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成婚这么久,肌肤相亲过,也抱在一起睡过,这世上没有比他更亲近的人了。苏浈摸摸他清瘦的脸,轻声问:“是不是很累,要不先回房休息?”

    段容时没睁眼,“心疼了?亲一个?”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浈别开脸,懒得理他,但还是乖乖地坐在他怀里没挪动。

    段容时大略能猜她的情态,笑意不减,将人搂得更紧了些,脸贴着她脖子蹭了蹭。

    “等会儿还要进宫议事,我只是回来拿些奏报,待不了多久。”

    太子已经立定,仪典也都办过了,还能劳动他连夜进宫的,应当不是事。

    苏浈咬唇,忍不住问道:“是江南那头的情形……不大好么?”

    她心里始终记挂着,梦境中大周倾覆,虽有外患,但真正的导火索却是江南的灾情。

    先是洪灾,再是饥荒,然后便是瘟疫和匪患。地方官员处理不当,股匪徒纠结壮大,以“清君侧”为名起义,将大周皇室逼得外逃,甚至倾覆。

    而她也死在二皇子逃离前放的大火中。

    段容时半睁开眼,似有寒芒一闪而过,他犹豫几息,还是放弃再留一阵的念头。

    “只顾着话,没留意时辰,我该走了。”

    “这……你不再多歇一会儿?”

    他扶起苏浈,站起身,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你在家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外头的事情不必操心,一切有我。”

    见他拿上东西就要出门,苏浈连忙将食盒递给他,段容时瞧了一眼,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他忙起来总是懒得吃饭,归家时若是太晚,也从不劳动别人,都是囫囵睡了。

    苏浈知道他的习惯,特地挑了些好消化又方便吃的果子,装成一盒带回来。

    她点点头,“你拿着垫垫肚子,若是喜欢,我便让家里厨司学着做。”

    段容时很是受用地接过食盒,唇角的笑怎么也掩不住,外头胡楼提醒他马车已经备好,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苏浈留在原地默默许久,喃喃自语道:“我信你有济世之能,但你是否真有解民倒悬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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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宁殿内,皇帝沉着脸一一翻阅奏报,堂中诸位重臣亦是面色沉重,大殿两边的金瓜武士形容整肃,如同木偶。

    江南饥荒一事横跨将近半年,可灾情一直未见好转,每日递上来的各州奏报都是在要钱要粮,饿死的百姓数以百万计。

    先前苏迢提议的济粜法倒是管用了一段时间,兵部派将,监察御史从旁协助,至江南各户征粮,有刀兵在手,囤积私粮之人不敢不从,纷纷交出多余的存粮,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但也只管用了一时。

    江南豪族同京城颇有联络,早早得到了消息,交出的存粮最高不过储备两成,上门征粮的官兵早被点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里少征了,那头便要多征些,于是除了真正的赤贫流民之外,次贫者、中等富裕者、次富有者以及没有门路的富者,便被反复搜刮存粮,以至还算合理的“有济有粜”,变成了“有捐无济”。

    受灾百姓不知内情,只知自己无钱无粮,而朱门豪族仍是夜夜笙歌。民怨激起民愤,各州都出现匪患,极大扰乱救灾进程。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鄞州,从京城派出的救灾钱粮竟为匪徒所劫,致使下游各州迟迟得不到济助,甚至有刺史写谢罪血书后上吊自杀。

    曾经富庶的天下粮仓,如今饿殍遍野,瘟疫匪患横行,前头派去的赈灾钱粮竟是投入了无底洞。

    还有人趁乱纠结匪徒起义,天子宠信奸佞,上天降重灾以示民,要清君侧以救国。

    整个江南乱成一片,急需京城援手,可朝廷前头接连出了几次赈灾款,最近又刚办了场立太子的仪典,户部实在是挤不出钱来了。

    面对众人逼迫,户部尚书余文杰摊着手,像块滚刀肉,“早前便过了,济粜之法倒行逆施,实在伤民根本,可你们非可行,如今倒好,又来找我要钱。帐簿库册都在那里,诸位大人尽可自便,谁能调出银子来,余某便告老让贤。”

    余文杰被催了好几次,又实在生不出钱,干脆称病躲在家,这次还是被户部侍郎支应不住,跑进余府将人架过来的。

    苏迢却道:“尚书此言差矣。济粜法曾解民之困,如今情势未能继续好转,实是有其他缘故,万不可因噎废食。”

    他已升任司农寺卿,可入宫议政,倒不必再由余文杰领着了。

    “那究竟是什么缘由?”余文杰冷笑,“现在江南种种,难不是济粜威逼的结果,余某倒要看看,苏大人还能编出什么借口!”

    “够了。”没等苏迢开口争辩,皇帝先出声喝止了他们的争论,“此时再这些能有什么用,江南形势危急,还不快想办法替朕解忧,替朕的百姓解忧!”

    余文杰虽对济粜法多有不满,但真要让他想个万全之法,他倒也不出什么良策。

    现已近深秋,若是灾情拖到冬日,只怕会更麻烦。众人知道事态紧急,但都犹豫着不敢开口。

    苏迢等了一会儿,才出列上前道:“陛下明鉴,微臣以为济粜法可行,只不过是有肖作祟,这才导致现在的境况。”

    皇帝捏了捏眉心,示意他直。

    “是。”苏迢又作一揖,将和州从未向朝廷求援一事了出来。

    皇帝道:“苏卿是要为和州刺史求赏吗?不过他能护卫一州安宁,倒是比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用得多!”

    苏迢掀袍跪下,“陛下恕罪,微臣并非要为和州刺史请赏,而是要状告和州刺史范丰年贪赃枉法,借江南之难谋私利!”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直起了身,其他人也纷纷看过来。

    “和州地处九江左近,附近皆受灾求救,唯它按兵不动。且这半年以来,各处皆忙着救灾,唯有和州不但大兴工事,还屡屡提高粮价。寿州、润州受灾严重,曾要求以平日价格向和州购粮,但和州刺史却坚持不肯压低价格。”苏迢道:“和州不但有屯粮,还敢坐地起价,必是刺史图私利而为之。”

    皇帝压着怒火,问道:“可有实证?”

    苏迢从袖中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平举齐眉,“附近各州奏报皆在此,可为佐证。”

    常欢喜接过东西,走上去呈给皇帝。皇帝翻开草草看了几眼,又让人递给各位大臣看。

    吏部尚书仓皇跪地,“此贼猖狂,竟敢行此窃国之事,其罪当诛!臣失察,求陛下降罪!”

    余文杰接过奏报翻看,咦了一声,“和州粮库再怎么大,也不可能供全城百姓饮食半年,户部都挤不出粮草,这和州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和州粮仓不够,还有太仓的粮库!”皇帝冷笑,“好个范丰年,大周岁歉,他倒丰年,朕的百姓忍饥挨饿,他倒是财路亨通。”

    “太仓……陛下是……!”

    皇帝怒气冲冲,“不错。先前太仓无故失火,朕便料想其中有人捣鬼,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解民困为先,倒是给了人可乘之机!”

    “陛下圣明!”余文杰等老臣跪成一片,伏地山呼万岁。

    太子监国辅政,在一旁听了许久,他虽素有佛子之称,此时也不由义愤道:“父皇,不诛杀此獠,不足以平民愤!”

    底下一片重臣脊背,皇帝觉得热血沸腾,正要下令时,见身侧段容时一身玄衣,静立在旁,同护卫的禁军一般沉默,对殿中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皇帝似被这沉默所染,头脑冷静了些,问他:“段卿如何看?”

    段容时跪地行礼,答案一如从前,“微臣只尊陛下圣命,并无其他看法。”

    太子怒视他,“段侯爷忝居三品,又受封县侯,食君之禄,怎可如此搪塞。江南死伤如此之多,难道侯爷一点都不体恤民情吗?”

    他起了这个头,众臣也随着指责段容时尸位素餐,但段容时却一言不发,连眼神都没动。

    皇帝叹了口气,作出裁断,“此事便交由统御司,将范丰年捉拿回京,朕要严加审问,看这个范贼究竟长了多大一个胆子,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段容时低头领旨。

    众臣见皇帝略过前头对段容时的攻讦,十分不满还要再谏,皇帝却摆手自己乏了,让他们赶紧列个救灾的章程出来,明日再议。

    是明日再议,但天已熹微,皇帝此言不过是为了包庇段容时罢了,众人对段容时又加深了一层忌惮。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回家,苏迢瞧着人少,凑到余文杰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