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父亲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京城正在逐渐复苏, 苏府门前正对大街,来往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一切恍若从前, 但苏府早已不是从前的煊赫。
人们经过时都忍不住往这头瞧上一眼, 奇怪这锦衣华服的女子, 为何呆站在门前不动。
苏浈在门前站了许久,她在苏家许多年, 受过苦,也曾有过高兴的日子, 但站到这大门跟前来细细量, 还是觉得陌生。
苏家爵位被夺,积攒下的家财没剩多少, 仆婢也遣散得只剩零星三两个, 为迎接苏浈这位贵客,都齐齐聚集到门前来迎接。他们见苏浈一直杵在门口不进来,虽心头奇怪, 但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大姑娘既来了, 为何在门口不进来,也不遣人来通报?”
徐氏身着淡紫色长褙子,发髻上只有两只素银簪子并一支金海棠步摇, 妆容素净,神情既不谄媚也不惶恐,反而出奇平静。
苏浈微微垂眸,随她进了清晖园。
“大娘子应当知道,我来此, 是为着沐娘子。”苏浈道,“那日沐娘子到我府上,了几句没头尾的话,不但语焉不详,还处处冒犯,我今日来便是要求个道理。”
她来意不善,徐氏并不惊讶,也没多什么,只将苏浈引到主屋前,“他是你生身父亲,有什么事,你亲自问他便是。”
徐氏完便走,将本就不多的下人也一并带走,整座清晖园再无旁人,显得死气沉沉。
门后传来些许动静,飞絮蹙眉道:“这装神弄鬼的,不若我替娘子先进去瞧瞧?”
苏浈摇头,“你在门口守着,我叫你时再进来。”
“娘子……”
苏浈握着的手重了些,“听话,不然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娘子总拿这话逗我。”飞絮忍俊不禁,“你放心,飞絮就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让进。”
苏浈轻吐一口气,推开门,首先便被满屋的酒气给熏得退了半步。
徐氏行事诡异不似平常,苏浈还以为苏迢是断了腿还是失心疯了,所幸屋里只堆了十来个酒坛子,没别的污糟东西。
苏浈合上门走到床边,苏迢看起来还不错,他原就生得极俊朗,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撑头侧躺着,面色红润,颇有几分诗酒风流的姿态。
一点也不像官场失意,遭受两次牢狱之灾的人。
苏迢醉眼迷离,眯着眼看了会儿苏浈,在她那对杏眼上停留许久,轻笑道:“你来……做什么?”
他醉成这样,苏浈想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决定换个时间再来。却听苏迢嚷道:“云静瑶,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云静瑶是苏浈生母闺名,苏迢这是将苏浈误认成云氏了。
苏浈心思百转,还未想定话便出口,“我是怎么死的?”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也是她来这唯一的目的。但苏迢毕竟喝醉了,只喃喃地重复方才那两句话。
苏浈等了半天没听见想听的结果,不由有些着急,又问了一句,“云静瑶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苏迢歪着头,看了苏浈好一会儿,讽笑道:“你当然是被段伯言害死的!”
“你不守妇道,和段伯言私通。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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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内风景如旧,段容时正在为常欢喜换药。
泰山行宫上事发突然,先前安排的许多暗线都没来得及用上,恭王便断了常欢喜一条手臂。
其实当知道恭王在暗暗对皇帝下药时,段容时便劝常欢喜尽早撤出来,却被常欢喜拒绝了。
他:“我随侍皇帝多年,你被恭王逐出行宫,我再走了,皇帝必会对统御司起疑。多年筹备只为此着,一击不中,恐难再有其它机会,不要多生变数。”
结果便是段容时得胜,常欢喜永远失去左臂。
常欢喜年纪大了,又曾受过宫刑,身体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康健。若非延峰出手及时将人及时带走,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段容时撒上药粉,用棉纱按住创口,再用纱布固定住。他下手干净利落,但不用麻沸散,常欢喜还是痛得满头是汗。
常欢喜知道段容时愧疚,咬着牙看了一会儿,别开眼,“听底下人,黄家的那位苏娘子去段府大闹一场,漏了口风,咱们那位苏娘子已经回苏家追查了?”
段容时动作不停,一层层纱布绕过常欢喜胸腹,只低低应了一声。
“她这趟回去,想必是已生疑心,就算没在苏家得到结果,她也会追查下去。”
“是。”段容时又应了一声。
常欢喜望着窗棂,“这算什么呢,好不容易一切都好,苦尽甘来了,又……”他叹了口气,“公子真不怕她知道真相么?”
段容时没答话,将纱布缠好了个结,问常欢喜感受如何。
常欢喜潦草地看了一眼,“不过死肉罢了,好不好都一样。”他眼见着段容时一脸的严肃,好像想要拆开再来,忙不迭地摆手,“好好好,松紧适宜,正正好!”
段容时神情松懈下来,但仍紧盯着他伤处不放,“我对不住常公。”
这丧气模样,倒让常欢喜想起当年的事了。
那时段容时还是长公主爱子,父亲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自个儿又生得粉雕玉琢,走到哪里都讨人欢喜,连皇帝也十分喜爱自己这个外甥,要他长留在宫中陪伴。
段容时生性活泼爱闹,一次在御花园闲逛时,吵着闹着要玩风筝。内侍省的指令下发到内府局,上百宫人紧赶慢赶、描金雕龙做出来的风筝都没能得贵人青眼,反而是一个路过的黄门,随手折下几支竹条糊上粗纸,就让段容时高兴了一天。
黄门不清楚,自己的随意之举竟然得罪了整个内府局,他当夜被人骗出寝房推下枯井,因井中枯叶多,只摔断了条腿。
次日段容时带上纸风筝,跑去御花园找黄门,却怎么也找不着。皇宫那么大,穿着一样内侍服的黄门数不胜数,多的是人前赴后继要陪公子玩耍,但他锚定心思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他找啊,找啊,找遍了御花园,找遍内仆局,又请求公主派人一同寻找,终于在井下寻到饿了两天、但鼻息尚存的黄门。
黄门被人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断腿被太医诊治,又喝了热热的汤药,心中充满感激。
他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到夜半时,又迎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公子,怀里还抱着一只缺角的风筝。
公子一见他便掉了泪,“风筝破了,我想找你修,可是我怎么也找不着你……”
黄门不过是御花园洒扫的下仆,从未能照顾主子,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给他擦泪。他只好心哄道:“是奴才错了,下回公子再来御花园,奴才一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
公子却擦了擦眼泪,认真道:“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害了你。”
黄门心里惊诧,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
公子虽然早慧,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擦了又擦,无休无止。
“宫里人拜高踩低,嫉妒心强,我对你有几分好颜色,便将你顶到了风口浪尖上,令你受众人妒忌,却又没能给你自保的力气,是我的错。”公子扁着嘴,分明正着大人的话,眼里全是孩子的委屈,“我对不住你,差点害你死了。”
黄门十来岁上下,自被家人卖入宫中,人情冷暖经历个遍,早已对人性不抱指望,却被这公子几句话得眼眶微热。
他并非生下来就是奴婢,也曾是个完完整整的人,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却还要赔笑脸,他还不是无坚不摧。
黄门心里乱得很,有些茫然,随手拿过那只破风筝,“公子的风筝破了,奴才给您补上好不好?”
公子愣愣地点头,黄门翻出浆糊,将廉价的风筝修补齐整,哄得公子又眯起眼笑了。
公子临走前问他,“我叫段容时,你叫什么?”
黄门看着他脸上软软的笑,唇角不禁也勾起个笑。
“奴才姓常,名叫欢喜。”——
后来段容时长大了,忘记自己曾在幼时搭救过一个黄门,但常欢喜却始终牢记于心,即便日后经历再多阴暗,也不肯忘记自己名字的来处。
直到段家败落,段容时天之骄子一朝落入泥地,深陷后宫奄奄一息,人人都能来踩一脚,常欢喜却当上皇帝的随侍,红极一时。
皇帝深恨段伯言,令常欢喜收段容时为义子本意为折辱,却方便了常欢喜照顾他。到统御司设立时,皇帝令常欢喜为司主,段容时为指挥使,便是有意要将废铁锻炼成钢刃。
皇帝始终忌惮段氏,段容时每月上一回常府,便要每月挨一次训诫,有时是罚跪,有时是责骂挨,皇帝只在一边旁观,动手的事自有常欢喜代劳。
这是宫中常用的手段,目的是要磨去段容时的心志。常欢喜经受过,也曾对别人施用过,他生怕段容时经受不住,提前告知,段容时却向他作揖致歉。
“我知常公心善,若非为我着想,绝不愿如此行事,是容时带累常公了。”
常欢喜张口结舌。也是在那时,他知道段容时有件极要紧的事情要做。
现在段容时做到了,常欢喜为他高兴。
“公子,老奴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