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始终 完结撒花!

A+A-

    段容时低头收捡药箱, 并不答话。

    窗几明净,外头浮云暂歇,日光晴好, 是难得的好天气。常欢喜看了一会儿, 心中突兀地生出几分不舍, 感叹道:“公子长这么大了, 也成家了,只可惜老奴看不到公子子孙满堂……”

    “常公这是在胡话。”段容时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 盯着他认真道:“常公于容时而言,亲近甚于叔伯父兄, 容时该要给您养老的。”

    “有公子这句话, 老奴便心满意足了。我老啦,如今大事已成, 可再伺候不了公子了。”段容时正要反驳, 常欢喜笑着摆手,“老奴自身在深宫中,勾心斗角, 殚精竭虑,从未脱开宫禁, 脱开京城。这回跟着陛下去泰山行宫,虽然多有惊险,但这山水肆意之美, 当真迷人。”

    “还请公子准许老奴离开京城,遍游天下。”

    段容时低着头沉默良久,“常公总为我着想。”

    他即将掌权,无论是当丞相还是做摄政王,都不可能再有一个当权宦的干爹。常欢喜到现在还有一条命在, 已经是段容时有底线、念着情义的结果。

    段容时本就有个当反贼的爹,天生便要受到许多攻讦,更何况他走的是比寻常人都更难更险的一条路。

    声名虚无缥缈,既可成就一个人,也可瞬间摧毁一个人。大周幅员辽阔,州县数十,若段容时始终端着恶名,必然会有人不服。声名越恶,不服的人越多,便有更多的流言,届时段容时再雷霆手段,也难以服众。

    现下段容时手握兵权,有不世之功,尚且能有一时安定。但他身处风头浪尖,就算没有弱点,也会有人生造出一个弱点去攻击他。

    一个郑锦阳,一个苏浈已经够他头疼了,常欢喜想,还是给他节省些功夫吧。

    再纵情山水并非全是托词,人活一世,不能仅困囿于方寸之间,常欢喜的确是想再多看看世间好风景。

    “公子若是心头还念着老奴,便好好经营,让老奴……”常欢喜笑着,眼神清亮还似少年时,他换了个自称,“就让老身在太平世道做个富家翁吧。”

    -

    苏迢昏昏沉沉,随口瞎,竟构陷云静瑶和段伯言有苟且。

    苏浈怒从心头起,没过脑子就骂了句脏话,“你放屁!”

    “你还想瞒我?你和长公主交好,又和段伯言那个狗贼颇有来往。我让你替我引荐,你却推三阻四,什么不肯利用交情攀附。”苏迢嘿嘿一笑,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你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怕我知道你的私情,怕我捅到长公主那儿去嘛。我告诉你,我才不在意,你爱上哪张床就去,只要你……”

    全是污言秽语,苏浈不想再听,只道:“你的这些并无实证,全是你心中臆测而已!”

    “我看见了。”

    苏浈眉心一跳,“你看到什么了?或许是看错了,或许是看见了,但误认了,你若……”

    苏迢断她,“你那日从长公主府回来,发饰和衣裳虽然同出门时相似,但都是新换的。若不是心头有鬼,你何必改换衣裳?”他哼哼两声,得意地昂起头,“亏得你还有点羞耻心,被破之后便自缢了结,倒省却我动手的功夫。”

    “你什么……”苏浈面色发白,还是抓住重点,“母……母亲是自缢?”

    苏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凑近问苏浈,“你在地府如何,吃得好,睡得好?你留下来那两个逆子,一个比一个忤逆,一个比一个忤逆!”

    苏迢到后头便开始怒吼,声音传到外头把飞絮吓了一跳,她敲了敲门,“姑娘没事吧?”

    苏浈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苏迢吼尽兴又躺回去,抱着酒瓶子不知嘟囔些什么。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转身离去,只留下苏迢一个人待在这昏暗的屋子里。

    “都是……忤逆……”

    苏迢喃喃自语,眼角划过一滴泪水,迅速没入发髻消隐不见。

    -

    段容时回到段府,苏浈已经在家,厨房处传来一阵香气,仆人们步伐轻快,见他回来低头行礼,而后又去做该做的事。

    一切都井然有序。

    苏浈正在房内核算账簿,她嫁到段家来后,这偌大段府是一年一修整。碰见有什么数目极难核定,她就咬着笔头蹙一会儿眉,而后又松开,两下算盘记录下来。

    他站在门边看了许久,直到苏浈收拾好东西朝门口看来,立刻绽开笑容,“你回来啦,怎么站在那儿不吭声?要吃饭了,快去换衣服吧。”

    段容时站着没动,苏浈绕过桌子靠近他,牵了牵他的手,“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我帮忙更衣么?常公身体如何了?”

    他和常欢喜的关系,段容时早在宋州时便对苏浈和盘托出,回到京城后,苏浈也随同去常府拜见过几次。

    段容时摇头,“常公身体无碍,伤口已经在愈合了。”

    他伸手环住苏浈,放松身体靠上去,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怀里。

    苏浈声音带笑,也环住他的腰,“这是怎么了,这么粘人?”

    “你有什么要问我么?”

    苏浈顿了一下,“没有啊。”

    段容时怀抱收得更紧,“常公要走了。”

    “去哪儿?”苏浈愣了一下,“常公身体虽然好了,但也得注意保养,不好随便乱跑的。”

    “他不听我的。”段容时有些委屈,又再确认一遍,“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苏浈笑嘻嘻牵住他,脸上没有一丝阴霾,“走吧,前头摆好饭了,咱们快去换衣服。”

    许是听常公要离京的消息,段容时表现得很奇怪,话很少,总是耷拉着头一副失落样子。苏浈想了想,将做了一半的寝衣拿出来挂在他身上,果然显得不伦不类。

    “对了,前段日子事情多,许久没给母亲添灯。难得这几日有空闲,我明日要去一趟西川寺。”

    段容时心头一紧,没顾着肩上半缀着的衣裳,“我明日无事,我……我陪你去吧。”

    苏浈古怪地瞧他一眼,“你那算什么无事,你的无事,便是将明日的事情都挪到后日、大后日去做,偷一天闲便得忙两日,何必这样辛苦。西川寺又不远,我同飞絮去一趟就成。”

    段容时却拉着她不放,桃花眼紧紧盯着她,“我陪你去吧。”

    苏浈抿着唇笑,捏了捏他的脸,“别撒娇,我自己去就成。大不了带上青叶,还有你那个胡楼,我看他成天悠闲得很。”

    “好。”

    苏浈倒有些意外,“你当真了?西川寺就那么大点儿地,我带个飞絮,再带个青叶已是大阵仗,再带上胡楼,不像是去烧经礼佛,倒像是……”

    像是什么,苏浈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转身去整理明日烧经要用的东西。

    段容时坐在床上看她忙碌,“你还回来么?”

    “什么?”苏浈没听清。

    “没什么。”段容时起身同她一起收拾,“要让飞絮记得带着伞,上回你们便是没带伞,居然躲到我屋里来了。”

    -

    苏浈心头藏着事,她尽力遮掩,但也不知段容时看出多少。

    次日天刚蒙亮,苏浈便带着飞絮和青叶出了门。段家的马车果然不同凡响,苏浈分明还记得,之前她每次来西川寺,都得经历过武僧环环盘查,可这次却畅通无阻,她们只用不到半个时辰便顺利上了山。

    依旧是她供奉灯火的那间禅室,京城贵人多,这一间所供灯火也不仅云氏一人。

    青叶和飞絮都守在外头,苏浈亲力亲为,拉过一个铜盆,点上火,将抄写好的经文一张张燃去。

    母亲,太子死了,恭王死了,皇帝苟延残喘,女儿再也没做过噩梦。

    母亲,女儿嫁给了段容时,过得很好。

    母亲……

    她没出口,心头的一字一句都随着青烟缓缓消散于空中。

    云氏是苏家宗妇,墓碑立在山西宗墓,牌位立在家中祠堂里。

    但苏浈却在西川寺为云氏供上一盏海灯,每年不忘为她烧经,也只在此时才悄悄同她些话。

    段容时她没见过云氏,却年年为她烧经,是要凭借云氏旧情向顾家寻求依靠。

    段容时的是气话,事后也道歉了,苏浈没有生过他的气。

    因为他的是实话。

    云氏去世时苏浈还没到周岁,后来苏浈知事明理了,也只模模糊糊知道,徐氏不是她的亲娘,公主娘娘也不是她的亲娘。但到母亲二字,浮现在苏浈脑海里的,也只有长公主和煦的面容,和徐氏怀抱苏沐时温柔的脸。

    对苏浈来,母亲先是一块牌位,而后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苏迢没留下过云氏的画像,远在西北的云峥从未和苏浈过话,她也不知他有没有留下凭记。

    苏浈只能从长公主和刘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同云氏生得七分肖似,而一双杏眼则和哥哥的一样,是从云氏那里继承来的。

    经文一张张燃烧,苏浈放下最后一页,终究忍不住在心头到。

    母亲,关于您的事,我该不该问呢?

    苏迢胡言乱语不可尽信,云氏不可能同段伯言有私,否则长公主不可能容得下她和苏英,甚至还让段容时和她缔结婚约。

    但云氏的死,也必然和长公主府有关。否则她一介伯府孤女,怎能高攀当时前途似锦的段家公子,又怎会得长公主垂怜,于公主府中受教养六年。

    可是她真要问出口吗?她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么?

    苏浈挑了挑盆里的灰,最后一丝青烟飞起,盆中火焰熄尽,苏浈又发了好一会儿呆。

    然后她突然发觉,自己一直盯着桌案上的一对木角。

    她伸手拿过来,这东西木质红漆,形如弯月,苏浈曾在祠堂中见过,名为杯筊。家中如果有大事不能商定,需要上请祖宗意思,便掷杯筊以沟通亡魂。一阴一阳为圣杯,意为可行;二阳为笑杯,主意未定,再请示;二阴为阴杯,凶多吉少,不可行。

    苏浈摸着杯筊,佛教信奉全靠心中信定,多多念佛,自然会有神佛庇佑,不必往来沟通。她从前并未在寺庙中见过类似的东西,这一对杯筊,应当是其它香客遗落的。

    但云氏也是亡魂,虽受她供养多年,尚未修成西方极乐也不定。

    苏浈突发奇想,先是勾唇笑了一下自己异想天开,接着却抿起唇,眼中神采越盛。

    她心中念到:母亲,求您为我解惑,我该不该问?

    掷下杯筊,二阳为笑杯,这是要她再请示。

    苏浈笑开来,听见“啪嗒”的声响,地上多了一滴水。她摸了摸脸上,分明眉眼弯弯,却已经热泪盈眶。

    苏浈再问道:母亲,若我不再追寻此事,您……会怨怪我么?

    又是一个笑杯。

    苏浈愣住了,难道这一切真是她异想天开?

    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因为神鬼之虚无缥缈,不过是生者有憾,编排些若有似无的东西来安自己的心。

    可她还想再试试。

    苏浈擦干眼泪,跪直身体问道:母亲,我做的那些警示之梦,是否是您庇护的结果?

    圣杯,是。

    苏浈眨了眨眼,尝试着又换了个问法:母亲,您同意我不再追究此事么?

    圣杯,是。

    母亲,真的是您在与我对话么?

    圣杯,是。

    苏浈笑开来,一阵轻风吹拂过,窗外竹枝摇晃,竹叶穿擦。她闭上眼,正有一段清风绕过窗棂,抚过垂地的帐幔,抚过她的裙角。

    而后回旋而上,正如经文燃尽的青烟一样,消散不见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