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陆屿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任凛的背影, 他穿得并不多,虽套了件羽绒衣,但只穿了条单薄的牛仔裤, 脚上只有袜子和沾了泥的拖鞋。
任凛于凌消失, 那么他在这就起码待了8个时。这会儿正快要到午时, 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都已经让人发颤,更别凌了。他这身行头,恐怕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
陆屿发了一条信息给任家人,告知他们已经找到人了。
随后他在原地站了五分钟, 而任凛就保持那个姿势一动未动五分钟。
“任凛。”
终于, 陆屿开口走过去,冻红的手搭在秋千的绳上, 轻轻一动,都仿佛在被利器割。
任凛怔了一下,循声抬起头。
“陆老师。”
陆屿把他羽绒服后面的连帽翻了起来,扣到他头上,遮住红透的耳朵。
“你家人从凌就在找你了, 这会儿开车过来了。”
任凛不语。
陆屿伸出脚在任凛的拖鞋边点了点地, “冷不冷?”
任凛闷闷答:“还好。”
“你这几个时都在这里看着湖?”
“嗯。”
陆屿坐到他边上的一个秋千上, 盯着湖面问:“看出了点什么?”
任凛有些不解其意, 鹿般的眼神量着陆屿,迟疑了一下:“没看出什么。”
“树枯了、雪停了、花败了、蔫蔫的太阳升起了, 这些呢?”陆屿问他。
“嗯……看到了。”任凛垂下脑袋, 没知觉的双手交叉在身前, 抠着手指头。
“这湖有多深?”
“听是三米。”任凛目视前方答道。
“如果一个少年掉进水里, 有两种可能。一, 冻死在里面。二,绑块石头沉底。”
他的两种都是伴随着死亡的可能。
“想过?”陆屿问。
“嗯……想过,”任凛顿了顿,“但是挺怕的。”
他猜到了家里人看到了他的日记。那本日记原本是被锁在抽屉里的,凌他出来的时候特意把它留在了桌上,颇为醒目。
“陆老师,我不会自杀的。”他道。
良久,陆屿望着湖面,轻启呼出一团氤氲。身后传来任家人急匆匆赶来的声音,从车上下来边跑边喊“任凛”“凛凛”的。
陆屿起身,拍了拍任凛的背:“走了,回家了。”
“昂。”任凛回头瞥了眼家人,缓慢站起来,没有知觉地脚支撑不稳身体,踉跄地扶着秋千绳。
“凛凛啊,你要吓死妈妈了——”
“弟,你别吓姐姐啊……”
陆屿想起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中的一段话。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人们什么。一个拿死来去的人,以我的经验来看,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
他想起了黎曼青,想起从英国回来偶然在医院碰见他的那次。
任父走过来向陆屿道谢。
“真没想过他会有这种念头,居然出了心理疾病。”他垂下脑袋摇了摇,叹口气,“怪我们平时不够关注他的心理问题,以后得多加注意他的负面情绪了。那种日记就别写了。”
陆屿回头看了眼任凛,低声对任父:“多关心他、鼓励他,但务必不要在他面前一直‘你有抑郁症’‘你有心理疾病’之类的话,”他顿了一秒接着,“只会适得其反。”
任父不解:“可是他的日记里全是负面情绪,得让他自己认识到那些都是不好的想法,是疾病造成的。”
陆屿插着兜暖手,身形还是礼貌:“写出来才算是发泄了,不然憋在那里更难受。比起先判断他是否有心病,倒不如先把他当个正常人对待,多支持他的想法,鼓励他出来。人都有难受的时候,只是能抒发的方式不同。”
任凛不想自杀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内心最深处其实不想自杀的人,他的其他表象都只是在渴求爱或者别的什么,例如自由。
陆屿和任家人了声后,独自沿着道走回大马路上。
这时候天光才露太阳,散走了一半的寒气。他脱下沁着汗水的围巾挂到手臂上,沿着马路慢步走。
微信上是黎曼青发来的消息,瞧了一眼,抿唇不自觉微笑。
这会儿她应该还在飞机上瞌睡或者画画。
因为她的作息很不规律,总是在哪儿都能入睡,抱着书包、靠着墙,甚至是在医院里。
-
彼时陆屿刚结束大二的学习,放假从英国回来,陪着那时还在杭州的陆江去了趟医院。陆江沿着河道边骑单车,骑着骑着栽跟头了,喝进了点水,又擦破了皮,大呼叫地拉着他一块去。
换做平时,擦破皮这种程度的伤,陆屿是不会陪陆江去的,但是那天破天荒地他同意了,细想也不知道原因。
护士为陆江上着药,陆屿便抱着手臂走到医院的走廊上等。
白花花一片的颜色中,一抹深黑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生,靠坐在银色的椅子上,手腕上缠着纱布,仰着脖子睡着了,微张着嘴,也不知道掉进了多少细菌。
陆屿想过去提醒她,等走近一看,认出那熟悉的五官。
“黎曼青,给你重新了单子。”一个年轻女医生走出来递给她一张纸,环顾四周问,“你家人呢?知道你来医院了?”
黎曼青抬起头,蔫蔫地冷淡道:“不知道。”
女医生叹了口气:“这世上没什么事想不开的,你年纪这么轻,不管是什么事机会都还多着呢,千万别想不开再像今天这样自杀,平白无故受苦。想开点,天塌下来还有巨人顶着。”
黎曼青愣了愣,缓缓抬眼,抿嘴笑:“我没想自杀。”
医生错愕:“欸?”
黎曼青笑着抬起裹了纱布的手,晃了晃,皱起鼻子:“一时钻牛角尖想试试而已,不过视觉上太疼了。血从身体中流逝的感觉并不好,以后也不会想尝试。”
医生哑口无言,半晌道了一句:“你呀!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的。”随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才走。
医生走后,黎曼青敛去笑意,头顶抵着墙坐了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拿着那张单子离开。
陆屿插兜立在原地,消化着自己看到的信息。
她怎么变化这么大?
虽然高中时的黎曼青也没有多活跃,但是绝不似现在这样给人的感觉像蔫了的枯枝残花,起话来带着气声。笑也不像发自内心的笑,眼里还是一片寒冬,更像是自嘲。
陆屿走了几步,听见两个男医生谈论起经过的她。
“那女生,刚进来的时候手上缠着一块蓝色的丝巾,血的颜色都浸出来了。我还在想呢,没几个自杀的人是自己走着进医院的,她倒特别。就算不是真的想自杀,只是想矫情一下,没下狠手,那也多半是被亲朋好友送进来的。这种一个人来的属实不多见。”
陆屿量了他一眼,看上去年纪不大,估计还没在医院待几年。
“我看了她的伤,斜着划的,很浅,深的一道刻意避开了,划在手腕边边的,一看啊,就怕死。”男医生在自己手上比划着位置和边上的同僚着,“我问她痛不痛,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她怎么的?她她不怎么怕痛,但是眼睛看着皮肤被划开的滋味不好受,即使那种痛她能忍,但是视觉带来的冲击才最痛。”
“那肯定啊,谁看了皮开肉绽的画面还能保持镇定的?”边上的人啧啧两声。
“反正我觉得她确实没想自杀,就是这年纪的姑娘容易多愁善感,总爱多想,想不开就划拉两下试试,自虐呢。其实呢,又不想死,估计想引家里大人注意吧。”
医生生死见得多了,即使一人有异于常人之处,也不会成为他们记忆中的特别。
但黎曼青对陆屿来是不同的。
高中时互相躲躲藏藏地偷看、制造偶遇,难得的心动。还不止,她用逃跑来拒绝他,是他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这份不甘心和不解埋在陆屿心底整整两年多,直到医院偶遇才仿佛被他抓到了一根从黑暗里张牙舞抓伸出的绳,有方向,只要跟着走下去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陆屿托人听到了黎曼青现在读的大学,当时她们还有几天才真的放假。他去的时候站在宿舍楼下意外听见了黎思和黎曼青的争吵。
“你的手怎么回事,你不要吓妈妈啊。你让我看的微博我看到了,我从头到尾读了,你的那些想法我从来都不知道。”黎思潸然泪下,被黎曼青扯到离陆屿更近的墙角,不想被其他同学看见。
陆屿往灌木深处避了避,只听黎思继续道:“原来你的压力那么大,你知道妈妈看到你微博上写的那些想自杀的话的时候心有多痛吗?妈妈不是过了吗,想自杀的人是最懦弱最自私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妈妈起码不会让你饿死的,实在不行,妈妈养你到老。”
陆屿皱了皱眉,微博?
只听黎思又:“你这个微博名字起的是什么意思?一人就好?你不想要妈妈了?你之前毕业后要搬出去住是不是也不想要妈妈了?你是不是要抛弃妈妈,嗯?”
黎曼青靠着墙有些沙哑地:“不是。妈,毕业了搬出去一个人住是很普遍的现象,或者和同学、同事合租,现在年轻人不是都要独立嘛。”
“那你知不知道住出去每个月要多花多少钱?你什么都不会,管得好自己吗?懒得一周不扫卫生,吃饭都点外卖吗?”
“妈,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啊,你可以眼不见为净。”
“不行,现在外面社会这么危险。”
黎曼青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是总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不够独立吗?可我不自己住不自己学的话,我怎么可能会呢!家里洗碗,你嫌我洗得不够干净,又洗一遍,即使那是我用的碗。”
黎思捏住了黎曼青的手腕,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头。
陆屿这才注意到她大夏天的却披了件外套,袖口处是松紧带收口的款式,遮住了她的纱布。
“你听妈妈,我们先把你的心理疾病治疗好。你这样是精神病了,妈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去吃药。”黎思心痛的表情溢于言表。
黎曼青愣了下,表情顿时变得复杂:“我怎么就精神病了?”
“你有抑郁症,你脑子里在想不好的那些东西。”黎思很认真地着。
“我没有,人都有负面情绪,”她甩开手,“我告诉妈妈你微博,是希望……”她顿了良久,“算了,你就当没看到过。”
那天回去以后,陆屿在内心挣扎了太久太久。
他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也知那是不对的,但是,那是他唯一没有忍住的一次,唯一一次未经允许走进了别人的禁地,即使严格来,黎曼青并没有将它锁起。那一刻他仿佛成了自己曾唾弃的徐礼,他这样想。但手还是将字了下去。
他在微博上搜索了“一人就好”,找到了一个黑色头像的账号。
她没有关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粉丝,连新浪塞给她的那些僵尸粉都被她一一移除了。
她不想被人看到。
同时又想被人看到,才没有选择私密发送。
但这个“人”想必是有明确目标的。
六百多条微博,陆屿花了一晚上也没看完,一直到太阳升起。
他这才慢慢理解了。
从谈话中可以推出,黎曼青在压力大到极限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把记录了六年的微博告诉了黎思。她想让黎思理解她。
例如,她不希望黎思一辈子都是在为她而活,而没有一点点个人的生活,那种压力大到快要把她逼疯。
又如,她也想像别的人一样独自闯荡,能独自去旅游。
又如,黎思一边着她一事无成,一边否定掉她想做的所有事,而她有所成就的画画,又被贬得一文不值。
她接受不了自己的成绩下滑变差,是她多年来束缚自己的责任感,但事实是她不得不接受已无法像高中那么优秀的事实。
她不敢死,一来因为怕死,二来因为放不下黎思。
她在微博里将自己得如何看淡生死,不会因为旁人而束缚自己。但她还是束缚了。
她怨黎思,同时心疼黎思,爱黎思,最后让自己跌入了没有出口的茂密丛林中。
微博中,除了自己,就是黎思,偶尔也有提到过陆屿,时而用“你”代替,时而用“他”,从未出过名字。也从未出现过那个抛弃她的父亲的身影。
两三年前的微博写着:
「查了查,原来有个词叫性单恋。难怪之前暗恋的人喜欢我后,我就忽然不喜欢对方了。真是彻头彻尾的渣,所以我真的不能招惹你。」
「今天梦到他了,有点色。好变态。」
「又梦到了,心情挺好。」
「你现在在哪里呢?听你高考失利了。抱歉。」
「一个人的暗恋是永没有终点的,幻想永远不会幻灭,只要不接近。就像《千年女|优》里的那样,暗恋追逐的感觉才是最美好的。」
这些是永远无法从黎曼青这个人的表象看到的。与人交流时她最多是话不多,这些想法无人能知。
又或许世上很多人都有这样负面或自我唾弃的想法,只是没有写下来,而她有记录的习惯。
陆屿查了一下“性单恋”这个词。
网络上对此的解释是:“性单恋是指对某人产生爱恋,却不希望获得来自对方的情感回应的人,这类人的恋爱情节可能会因对方的情感回应而消失。”
他们渴望恋爱关系,但不会延伸至现实。而对此的解释是这是缺爱心理导致的回避型依恋模式,不想让对方失望,也不想感恩对方,只享受幻想。
实际上“性单恋”的现象并不少见,只是如果伴随着其他心理,更易钻牛角尖。
第二天,“一人就好”这个id已经搜索不到了,她改名了。
陆屿顶着一夜未睡的疲惫姿态搜索了他还记得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暗恋是永没有终点的。
也追寻到了她新的名字:无人岛。
黎思那样平时不会使用微博的人,一旦改了名,不知道该如何搜到。但陆屿会。
看到她更新了一条。
「再也不会告诉她这里了,告诉了也永远不会变的。一天之内和我了无数遍我不是个正常人,我有抑郁症,我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为什么不能将我当做正常人看……只是希望她能明白我一些。
算了,就这样吧。」
之后这个微博又更新了三年,尔后停止了一切更新,并锁住了所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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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边的鸣笛声将陆屿拉回现实,他想起她,也想到了任凛。
有一些人,在一些特定境况中,是希望着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她/他在乎的人。
不是真的想离开,只是压抑得需要那一宣泄口。
而这时,对方的理解就变得至关重要。理解了,便能救人出来。不理解,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最后彻底封闭自己,不会把内心想法再剖出给你看。
他走了很久,走到手心都出了汗,才叫了一辆车。
黎曼青抵达北京后,在取行李的地方等着自己的行李箱,孟高义忽然窜出:“嘿,又碰见了。”
“嘿。”黎曼青回了一句。
“加个微信吗?既然都是陆屿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吐槽他。”
黎曼青看着他露出的二维码,想起陆屿加她微信时的样子。
她挑了挑眉:“行。”
加上的同时,她给陆屿发去了一条消息。
青阶:「到了。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吗?」
陆屿很快就回复了。
屿:「嗯,解决了。注意安全。」
青阶:「问你个事啊,你大学在哪儿念的?」
陆屿凝视着屏幕若有所思。
他上一秒刚好刷到了孟高义的朋友圈,是在北京机场落地的消息,附带着一句话:Wow,好特别的缘分。
同一航班,特别的缘分。
加上黎曼青突然冒出的问题。
他扬了扬嘴角,下一行字。
屿:「在英国。」
黎曼青没想到他如实答了,有些错愕地愣在原地,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行李已经出来了。
青阶:「英国?设计/艺术学院吗?」
屿:「嗯。」
青阶:「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会和陈合租?」
屿:「出了点变故。」
黎曼青眯起眼,把他的话反复读了好几遍,想从里挖出点信息。
半晌,她松开眉头。
谁也没不准发生变故,从高处跌落的故事数不胜数,也不算稀奇。
但是,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有哪里不对劲。
青阶:「哦这样啊。」
“孟高义是吗?”黎曼青放回手机点了点身边的男人,“不介意的话,之后可以和我陆屿在英国几年的事吗?”
他扬眉撅着嘴,露出一个很美式的表情:“Ok啊,”随即八卦地挑了挑眉,“怎么,你对他的事很感兴趣啊?”
黎曼青莞尔。
“是啊,所以麻烦你对他保密,别我问过你。”
孟高义一怔,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承认了,讷讷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
今晚迟了qaq 鞠躬道歉
孟高义:Wow,我真是特别的助攻,看你们进度太慢,被老天安排特意来推一把的。:)
本章引用了:
1. 史铁生《务虚笔记》
2.百度知道对性单恋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