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A+A-

    时弈二十有余,他自成绩优异,读书时便多有跳级,十九岁就大学毕业,以一己之力为时家开拓了金融领域的出色业绩。

    放眼整个海城,时大少也是极为出名的天才,在外人的眼中颇有传奇色彩。

    时弈也的确比同龄人成熟、冷静,经历过更多。

    可现在,他却只觉脑中一片灰白。

    许久,时弈才终于哑声开口,一字一句。

    “柠不会同意的。”

    时清柠不可能接受。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柏夜息却轻轻摇了摇头:“活下去才能聊别的。”

    “不移植就活不下去了吗?”

    时弈有些难以理解。

    “他已经成功做过了根治手术,哪怕是这两个月的意外手术,也只是恢复期的正常波动,医生他最多三年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康复计划,根本用不到你来捐……做这种事!”

    时弈意在规劝,却不知他的话让听见的人更增怅然。

    康复。

    多美好的字眼。

    前世也曾有过,不输现在几分——“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可治。”

    “养一养身体,等到能做手术的时候就好了。”

    可谁能想到,最后等到的却是最绝望的宣判。

    “主动脉窦动脉瘤,已经破裂了。这个畸变太罕见了,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

    柏夜息垂了垂眼,眼帘覆过视野里那些令人晕眩的盘旋黑影。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已经成功过一次,重来一世,依然还会是同样的选择。

    “我只是在做最保险的算。”

    柏夜息声线平静,却听得时弈愈发烦躁:“他不需要!他要是知道……”

    柏夜息抬眼,墨绿瞳色如森似海。

    “他不会知道的。”

    时弈的声音猛然中断。

    柏夜息淡淡道:“你不会。”

    男生笃信这一点,他的话并不是威胁,只是因为知道时大少对弟弟的感情。

    时弈不会舍得让弟弟背负这么多。

    时弈缓慢地吸了口气,明明花房四季恒温,他的鼻腔和胸腔却都在冰冷作痛。

    从内心霍然生出了一种真的没办法阻止的无力感。

    时弈原以为自己最要担心的是面对简、柏两家这种庞大势力时的无法反抗。却没料想,真正的无力感会出现在面对柏夜息的时候。

    “就算不考虑柠,你考虑过你自己的家人吗?”时弈哑声问,“你父母会怎么想?”

    “我会安排好。”柏夜息,“流程会在我意外死亡后开始进行。”

    男生的神色依旧冷静,骇人的字眼都被他得如此稀松寻常。

    却听得人愈发脊背生寒。

    时弈明明是想用柏夜息父母的感受阻止他,却听见对方回答:“他们查不到这边,时家不会有风险,也不会被牵连。”

    “……”

    时弈哑然。

    时弈刚刚就觉得柏夜息知道得太多了,连十多年来一直在给儿子治病的时家,对心脏移植都没有了解得那么清楚。

    现在时弈更觉得离谱。

    柏夜息充其量也不过十六岁,他为什么会想到这种计划,还把计划的每一个流程全部筹算妥当?

    就好像……

    时弈不可自抑地生出了一种荒诞感。

    ……就好像这么离奇的计划,当真被柏夜息成功做到过一样。

    落日已尽,晚霞在花房的半边玻璃幕墙外彻底褪去了余光。

    天际,新月初上。

    夜色清朗,明月皎皎。如水的月光流淌入花房,为站在纷繁艳色之间的长发男生镀上了一层如梦般虚幻的温和。

    柏夜息低声:“至于秦知深和简任的事,抱歉。”

    他不仅理智,还同样坦诚:“或许我在他身边,的确忍不住会做些什么。”

    “但我不会限制他选择……我也从来不是他的选择。”

    柏夜息是认真在劝时弈放心。

    “人不会和自己的备用心脏谈恋爱。”

    “……”

    时弈看起来却没怎么领情。

    他终于确信了面前这人的确是个疯子。

    备用心脏。

    怎么会有人这么来形容自己?

    时弈心绪嘈乱,没等开口,他就听见了花房门边响起的铃声。

    他心神难安地走过去,一开门,就看到了在门外探头的孩。

    “真的在这儿呀。”

    时清柠朝花房内看了看。

    “哥,你和薄荷还没忙完吗?妈妈喊你们吃饭了。”

    时弈像是此时才终于回神:“……好。”

    时清柠没察觉到异样,还有些好奇。

    “你们不是要搬东西吗,怎么到花房来了?”

    时弈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来搬几盆花去别墅里。”

    柏夜息得没错。

    时弈不会对弟弟提起。

    “那我也可以搬一盆放我房间吗?”时清柠漂亮的眼睛亮起来。

    时弈点了点头,看着弟弟从自己身侧经过,走过去和柏夜息站到了一起。

    孩还选了一会儿,才挑中了一盆。

    “还是这个吧?”

    柏夜息:“我帮你拿。”

    时弈被声音吸引,这才回神,看见了被两人选中的花盆。

    不是什么鲜妍夺目的花朵,盆中只有一片绿色,还因为左右两侧的植株不同,第一眼看去时稍稍有些凌乱。

    “……”

    时弈认了出来,那是时清柠和柏夜息一起养的。

    一盆合种的薄荷和柠檬草。

    柏夜息拿好了花盆,时清柠问:“不然我来吧,你们还有别的东西要拿吗?”

    柏夜息看了时弈一眼,见人没话,便摇摇头:“不用,我来就好。”

    时清柠主动:“那我先去房间把花盆托准备好!”

    时清柠先回去,余下两人落后一步,也朝别墅走去。

    夜色静谧,晚风清凉。临近别墅大门时,时弈忽然开口。

    “他一定会发现的。”

    柏夜息脚步停了停,开口却不是反驳:“嗯。”

    薄荷和柠檬草的清淡香气一同在晚风中拂开,仿佛也为男生笼上了一抹罕见的温柔。

    “他那么聪明。”

    时弈皱了皱眉。

    柏夜息道:“我会尽力藏好。”

    别墅的房门开,屋内温柔的灯光洒落出来,客厅里的男孩回头,笑着和他招手。

    “薄荷!”

    望着弟弟的笑脸,时弈低低吸了一口气,独自将后半句留在了心里。

    那是一个时弈不愿承认却已成既定的事实。

    他一定会发现,不仅因为聪明敏锐。

    还因为他也一样……喜欢你。

    *

    时妈妈到做到,要两个孩吃一份半,就真的给他们俩准备了三人份的晚餐。

    时清柠躲不过,只能乖乖听话,好在有柏夜息一起,时清柠还开心了点。

    薄荷确实该补补,他太瘦了。

    晚餐份量多了些,却都是养胃好消化的餐点。监督两个朋友用餐的时候,时妈妈还问他们。

    “最近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和阿姨多准备一点。”

    时清柠先道:“薄荷喜欢吃柠檬排骨!”

    时妈妈:“自己。”

    “……”时清柠不肯,这顿都要吃不下了。

    他假装叹气:“我什么都不喜欢吃,我挑食。”

    时妈妈好整以暇:“那下回给你蒸姥姥做的花糕,她就等着给你寄这个呢。”

    时清柠立刻变了脸色:“不了不了!”

    那花糕一个比他三个头还大,他只吃过一角,之后就落下了阴影。

    时妈妈失笑。

    其实不用她也很清楚儿子的口味,孩偏爱甜口,又容易吃腻,多准备些喜欢的花样给他,不知不觉就能哄他多吃一点。

    时妈妈转向柏夜息:“柏想吃什么?除了柠檬排骨。”

    柏夜息:“都可以。”

    “比如呢?”时夫人,“我听阿姨,都好久了,一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时清柠闻声顿了顿,看向了柏夜息。

    他又想起那个之前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

    薄荷好像对什么吃的都不感兴趣,吃饭也只是像完成任务一样。

    柏夜息想了想,了几个菜式,一一被时妈妈记下了。

    但时清柠却分明发现,他的几个都是今晚桌上的菜。

    吃完晚饭,时清柠撑得不想动,却还是被拎起来喝了药。

    好在现在的药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苦了,而且医生知道他肠胃不太好,还加了些调理助消化的药剂。

    喝过药之后,时清柠反而比刚吃完饭时舒服了一点。

    他在客厅里消食,正想找柏夜息问一下吃饭的事,手机上忽然跳出了一个视频电话。

    电话是孔阙来的,时清柠接起来,就看到了摇晃模糊的画面。

    “二少!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了?”

    孔阙似乎正在室外走着,直到画面稳定了些,时清柠才看到了摄像头扫到的另一张脸。

    是秦知深。

    时清柠:“没什么事了,你和秦少在一起吗?”

    “对啊,我们放学一块球去了。”孔阙用球衣擦了擦汗,聊了几句之后便问,“你晚上要不要和我们一块连麦游戏?还缺个人呢。”

    时清柠不怎么玩游戏,手游端游都不玩,一是他没什么兴趣,再者医生也不建议他长时间看电子屏幕。

    听他拒绝后,孔阙又问:“薄荷在你旁边吗,你帮忙问一句,他玩不玩?”

    时清柠抬头看了看沙发另一头的柏夜息,也懒得再下去穿鞋,就直接从长沙发上膝行过去,盘着腿坐到了人的身边。

    “薄荷,孔阙他们问你要不要一起玩游戏。”

    柏夜息睁眼,摇摇头:“不了。”

    孔阙没办法,又和时清柠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倒是时清柠若有所思,看向了重新闭目养神的柏夜息。

    想了想,他发现自己从来没见过柏夜息游戏。

    这好像有点奇怪。

    虽然上学的时间不久,但时清柠也清楚,正值高中年纪的同学们对游戏有多么热衷。

    即使二十九中管得严,这种热情也从没有被彻底斩除过。

    可薄荷为什么会对这种同龄人都喜欢的事情毫无兴趣?

    时清柠想着,视线忽然一顿。

    “薄荷,”他跪坐着,在沙发上直起身来,探手去摸男生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柏夜息睁开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凉的皮肤蹭过时清柠的掌心。

    “没事。”

    正要外出加班的时弈着电话路过客厅,正好看见他们。

    ……怎么又凑到一起去了。

    他弟弟还抬头看了过来,问:“哥,刚刚你们在外面吹风了吗?”

    时弈挂了电话,:“没有,怎么了?”

    “薄荷好像有点不舒服。”时清柠有些忧心。

    时弈:“桌上电话直接按长1,能到陈医生那里。”

    柏夜息抬手轻轻握住了男孩的手腕:“不用,就是吃完饭有点困。”

    时妈妈也走了过来:“累了吗,你们俩都消消食早点休息吧?”

    时清柠点头:“好。”

    时弈倒是乐见他们早点上楼,各回各屋休息。

    结果两人的确上了楼,时清柠的声音却也飘了过来。

    “薄荷,我们一起睡吧。”

    “这样你不舒服了随时能叫我。”

    时弈:“……”

    已经上了楼的时清柠并不知道楼下哥哥的郁闷,他是认真在提议。

    柏夜息顿了顿,还是道:“没事,我睡隔壁吧。”

    时清柠却不听:“我想和你一起睡。”

    柏夜息声音染着一分倦意的哑,有点无奈:“我怕会影响你休息。”

    时清柠问:“前些天你怎么不这种话?”

    前些天时清柠还没出院,柏夜息一放学就会过来,晚上就直接在病房里拉一张沙发床睡。

    时清柠劝他回去好几次,柏夜息也没有听。

    所以时清柠今天也定了主意,要拉人过去。

    “不行,你不同意今晚我就霸王硬上弓!”

    柏夜息:“……?”

    他内心的滋味一时有些复杂。

    跟着上来的时妈妈失笑,轻轻拍了拍时清柠的后背:“别乱用词。”

    最后还是时清柠赢了。

    柏夜息卸了力,顺着被人拉进了对方的卧室。

    腕间清晰传递过来,是他日思夜念的熟悉体温。

    或许……

    或许只借这体温一晚,驱散噩梦的蔓延,也不算贪恋。

    卧室里有投屏,可以直接看电影,时清柠开投屏,把遥控器递给柏夜息:“你选一个吧?”

    柏夜息看了一眼屏幕,历史记录里全是宇宙星空的纪录片。

    他直接点开了上次播放的那个。

    低沉磁性的旁白响起,纪录片开始继续播放。

    时清柠却没去看屏幕,仍在望着柏夜息。

    影片也是吗?

    他想。

    薄荷对吃的不感兴趣,对游戏不感兴趣,对电影不感兴趣……甚至对擅长的钢琴和篮球也不是真正地沉迷。

    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这或许和柏夜息自颠沛的经历有关,时清柠能猜到一些,却还是很想知道。

    到底什么才会让薄荷专注上心?

    相处了这么久,时清柠发现的也不过是薄荷喜欢喝柠檬味苏水,上次遇到柠檬排骨多吃了几块,还有……

    时清柠视线一顿,落在了柏夜息颈间的银光上。

    他忽然叫了一声:“薄荷。”

    柏夜息回过头来,就见男孩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颈间。

    温软的触感一碰即分。

    “我有个问题……你介意的话就不用了。”男孩问他,“这个银链,是谁送给你吗?”

    柏夜息垂眼,放轻了声线。

    “是我自己做的。”

    男孩抬眼看他,卷长的眼睫向上翘起,浓而密。

    “或许送的也可以。”

    柏夜息。

    “是上天送我,每一环都是一次好运。”

    是庇护,是礼物。奖励他,也提醒他做约束。

    比如今晚。柏夜息暗自叹了口气,同床睡在男孩身边,在某种意义上免不了要难熬一点。

    时清柠愣了愣,像是没想到这个答案。

    他又伸手碰了碰柏夜息长长的银链,轻声。

    “那你的运气一定很好。”

    面前男生忽然呼吸一滞,良久,才低低吐了口气。

    然后时清柠就被人圈进怀里,轻轻地抱了一下。

    柏夜息清淡的气息落在他耳畔。

    “嗯。”

    甚至已经不能只用“好运”来形容,只有最甜级别的美梦。

    才能伸手将你紧拥。

    投屏的纪录片还在放着,时清柠先去了浴室洗漱。

    等他出来的时候,靠在沙发上的柏夜息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时清柠皱了皱眉,不只今天,自手术的这段时间以来,他就一直觉得薄荷有些疲惫过度。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把人叫醒去床上睡,走到沙发旁时,动作却忽然一顿。

    那条刚刚还系在柏夜息修长脖颈间的项链,此时被解了下来,正缠在男生清瘦的手骨上,绕过一圈一圈,尾端松松地垂落了下来。

    没来由地,时清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不知是薄荷最近在他眼中太过疲倦,还是什么其它缘由,时清柠总觉得那条银链不只是柏夜息所的礼物……

    更像一根绳索。

    在疾风恶雨的悬崖边,独自死死拉拽着将坠未坠的主人。

    等时清柠意识到时,他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微凉的银链。

    指尖素链刚一动,本已睡着的柏夜息忽然睁开了眼。

    他的神色并不算清明,眸光寂冷,像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

    而身体已经早一步做出反应。

    柏夜息直接握住了时清柠伸来的手。

    熟悉的体温贴在掌心。

    悬崖边上飘摇欲坠的悬空者,忽然被拉回了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