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最佳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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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苻坚与苻晖对面而立,苻晖沉默,苻坚讥笑,“不是要来劝朕吗?怎么不话了?坐下,慢慢。”

    二人于是面向而坐,一上一下。

    苻坚盯着苻晖的眼睛,像是要刺穿他这个人一样,苻晖白净的脸上冒出了细汗来。

    “你恨朕吗?”

    苻晖摇头。

    “朕带走了你的人,其实也不是你的人,这大秦境内的所有人不都是朕的?朕想看看,你会不会那么做,连成衣非我族人,你敢对他动心思,朕绝不承认你是朕的血统。”

    “父皇,你。”

    苻晖痛苦极了,他的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故意将一个汉人放在自己的身边以此来考察自己对自己血统的忠心吗?可是他明明是宽和各族之人。

    苻晖违背自己的心意道,“儿臣从未对连公子有其他不纯的想法。”

    “是吗?”

    “儿臣绝无虚言。”

    “好,那么,今日你与朕辩论的是什么呢?”

    苻晖一字一句重重道,“文化问题。”

    苻坚一怔,随即却笑了,“文化问题?平原公,你不亏是习儒之人,朕该猜到你与朕要来一场辩驳文化正统的问题,好啊,很好。”

    “你知道太子他们与朕辩了些什么吗?朕告诉你也无妨,朕与太子辩了民族问题,与皇弟辩了人口问题,与张伶然辩了顺势问题,今日,你与朕要辩文化问题,可以,只要你能辩得过朕,朕便听你所言。”

    苻晖缓了缓神,他似乎有点冲动了,他对自己的父皇又爱又恨,可更多的是尊敬,他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劝谏自己的父皇呢?

    可是儒家之人讲求忠君爱国,他如果不劝自己的父皇,便是不忠。

    苻晖先是俯身下去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拜了一拜,“父皇,请你先行饶恕儿臣的大逆不道。”

    苻坚道,“既是辩驳,没有君臣父子之情,你与朕是平等的地位,无论你什么,朕都宽恕你。”

    这时候,苻晖才真正开始了这一场漫长的辩驳之路,“父皇,儿臣请问,古来**,何为正统?”

    苻坚道,“周天子八百年为正统,始皇帝置六合,四海一为正统,汉高祖开创大汉四百年盛世为正统,曹魏顺承汉献帝为正统,司马氏承袭曹魏为正统。”他忽然戛然停止了,似乎意识到自己错话了。

    苻晖道,“父皇都了,司马氏为正统,那么儿臣请问,我苻秦为何?窃国之贼吗?”

    苻坚掷地有声,“朕拥有传国玉玺26年,何成窃国之贼?”

    “前晋因何而灭?”

    “八王之乱,内乱引起外患,刘曜灭司马邺而晋亡。”

    “前晋是否为**正统?”

    “晋为汉人司马氏所建,当然为**正统。”

    “匈奴人灭晋,算不算大逆不道?以下犯上?”

    “刘渊不等司马氏覆灭便篡位称帝,刘曜进攻长安俘虏司马邺,理为大逆不道,以下犯上。”

    “我苻氏先祖先后败匈奴人、羌人、碣人、鲜卑人,致使传国玉玺留于长安而未归南下的司马氏手,继承五胡大统,因何不是大逆不道?”

    苻坚道,“朕承袭祖业,并未与司马氏抢夺玉玺,何来大逆之?若是司马氏想要传国玉玺,又为何苟且于石头城,从不与朕交战?平原公熟读儒家经典,自知忠君爱国,儒家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天下不平,又何来孺子修身齐家,百姓陷入战乱,你该问问为何司马氏不渡江北上夺回汉室江山。”

    苻晖道,“纵使如此,司马氏也为汉室正统。”

    苻坚笑了,“是,朕并未司马氏非正统。自古开创盛世大业者皆以军功服天下,为何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代未有平定江山寸功,却能坐享其成?曹魏祖孙三代开创的江山岂能让就让?”

    “父皇不为汉人。”

    “是,朕生而非汉人,可**自古便是多民族国家,谁统治者非要是汉人,古有蚩尤,为九黎族首领,也能与黄帝平分天下。”

    “可最终黄帝一统**,而非蚩尤。”

    “这话你该问蚩尤为何而败?不要问我。”

    苻坚暗笑,这一句话他的确是诡辩了,当然是因为黄帝联合炎帝败了蚩尤啊,蚩尤不得民心啊。

    “父皇该归还传国玉玺给司马氏。”

    “这是什么道理?传国玉玺朕不偷不抢,传承至手,再者,朕若是要还传国玉玺,你该问问司马曜他要不要得起?”

    “父皇不该伐晋。”

    无论苻晖提出什么疑问,苻坚都能轻而易举的回应,最后,苻晖只好抛出了此次辩驳的主题和目的。

    “好,出原因?”苻坚道。

    “第一,**正统在晋,第二,文化归属在晋,第三,天时地利人和在晋。”

    “可以,你一一出理由,不过,这**正统在晋,朕并没有否认,只是你似乎并没有动朕为何正统不能伐?”

    苻晖滞了一下,继而道,“敢问父皇,为何承认司马氏为正统?”

    “司马氏继承汉室江山,天下士族归降,是为正统。”

    “何为士族?”

    苻坚道,“文化制高点,天下文人之最。”

    “父皇既然承认士族归降乃正统,那么,儿臣要提出的便是,统一中国这四个字。”

    “愿闻其详。”

    “统一不看血统,而看文化高低,文化低的服从文化高的,次等文化服从高等文化。”

    苻坚笑道,“平原公所言不错,朕认同。”

    “儿臣请问父皇,当此乱世,何为文化之高?”

    “朕想方才已经回答过你了,天下士族。”

    “父皇既然了为天下士族,如今士族皆在南边,这是否意味着南边可以一统九州。”

    苻坚不气不恼,即便苻晖此言已经大逆不道了。

    “平原公此言未免尚早。”

    “父皇有何高论?”

    “正如你所言,文化低的服从文化高的,次等文化服从高等文化。朕8岁习儒,熟读四书五经,13岁领兵出征,从无败绩,15岁身边便聚集了一众汉人谋士,18岁结识景略,19岁登基,以景略为丞相,全国上下推崇儒学,汉化国人,通晓儒释道三门,朕自以为文化程度无人能及,匈奴人、碣人、羌人、鲜卑人、汉人,天下五族之人皆降服于朕,朕作为天下九州之主,不可吗?”

    苻晖道,“儿臣崇敬父皇文化程度如此之高,古来无人能及。然而,儿臣想的并非是父皇你个人,而是我氐人整个群体,纵使你教化百姓近30年,然而我氐人只有一百万,天下汉人却有两千万,留守我北方的汉人有一千三百万,而南渡的汉人540万,父皇何以用我一百万汉化过的氐人去对抗这540万的占领文化制高点的汉人?”

    苻坚乍然震住,他反复思量苻晖的话中深意。

    苻坚一个人的文化程度之高并不能代表整个氐族,何况氐族只有一百万人口。

    苻坚倏尔笑了,苻晖不解其意,盯着他的眼睛。

    “平原公,朕告诉你一个好方法,朕南下灭了司马氏,这540万汉人不就全都归属朕了吗?”

    “父皇,你。”苻晖脸憋的通红。

    这?

    苻坚明明是不讲理了。

    “平原公,第一,你提出正统问题,朕并没有否认司马氏的正统地位,可你不出为何正统不能伐,第二,占领文化制高点的天下士族在晋朝,正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在晋朝而非我秦,所以朕才要去伐晋,使我大秦居于汉人正统地位,你输了。”

    “你,……父皇,你…”

    苻晖脸上渗出层层密汗,他没输,他的都是真理。

    可是苻坚却他输了。

    “第三,你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就是今年木星镇在斗、牛二宿之上吗,晋朝凭借长江之险吗?至于人和,那就是朕与你们所讨论的民族问题和人口问题以及文化问题了,正是因为朕理亏,所以朕更要去做,如果不做,朕这一辈子就白活了,朕不想做一个历史的过渡之人,朕要做掌握历史的人,即便朕占尽劣势,朕依旧一心往矣。”

    苻晖还能再什么,苻坚都把话到这份上了,他已经是无话可了,因为他的父皇不是不懂,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一心为之啊。

    正如与张伶然辩驳的那般,苻坚要做从来都不是顺势而为,而是不顺。

    苻晖哭着再次跪拜,“父皇,儿臣句句肺腑,请听儿臣一言,不可伐晋。”

    苻坚起身,不顾身后之人的声泪俱下,朗朗声音传了回去,“朕了,辩过朕,可结果是你输了。”

    萱城看着苻坚从明光殿内走了出来,他迎了上去,“晖儿呢?”

    “输了。”

    萱城明白了,不再多言。

    “太子请回,今日朕无心再辩,道安,你明日再来。”

    “父皇,我呢?”苻冼忽然出声了。

    “你?你个臭子也要学你的哥哥们吗?”

    苻冼眨了一下眼睛,“父皇,儿臣是您的儿子,是诸位哥哥的弟弟,儿臣永远与您一条心。”

    “是吗?”苻坚拖着这个尾音,目光深沉的望着自己的这位最的儿子。

    萱城半蹲下身子来抚摸着苻冼光滑的脸,“好冼儿。”

    “皇叔,您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你以为父皇此举对否?”

    “冼儿,你还,不要参与到这些事来,好吗?”

    苻冼摇头,他挣脱开萱城的手,忽然拉着苻宏的手,“太子哥哥,我们走吧。””

    “冼儿。”

    萱城的一声唿唤也没能叫住自己的这位皇侄。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两位皇侄离自己远去。

    萱城有些黯然神伤。

    为什么只有他站在了苻坚的这边?

    为什么连这具身体的主人苻融都不支持苻坚,他这个外人要来支持苻坚?

    他明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

    他与苻坚的明知故犯有何区别?

    “陛下,道安去了。”

    苻坚道,“好,明日此时,朕等着你。”

    众人都渐渐散去了,苻坚身边只有淳展之还在观望。

    “臭道士,你不走吗?”

    “陛下,我又不管你的政事,你撵我走干嘛?”

    “不过,我倒是觉得陛下与群臣和亲人一一辩驳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有何看法?”苻坚问道。

    “陛下如果心意已决,只需一声令下,何须委屈自己。”

    他这话的讥讽意味已经很明确了,反过来便是苻坚自己都心意未定,他只是不停在与他人的辩驳中服自己。

    服自己去讨伐晋朝,树立自己的正朔地位,做到真正的君临天下。

    淳展之笑着离开了。

    苻晖这时候从殿内走出来了,萱城注视着他无精采甚至是悲伤的表情,他轻唤了一声,“晖儿。”

    苻晖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

    连成衣迎上去,“平原公,我送你回去吧。”

    苻晖抬眼,乍一惊愕,却连连摇头,他有些躲闪,“不必劳烦连公子。”他向苻坚和萱城弯腰一拜,而后离去了。

    苻坚朗声道,“连公子,还是回来吧,你的好意,人家未免就能领会。”

    连成衣哼了一声,内心怨气十足,向苻坚投去了极其抱怨的眼神,“陛下做的好事。”

    苻坚承认,“是朕,谁让你连公子长的美呢?朕可不能让你戕害朕的儿子,再者,朕爱男色,天下人皆知,朕岂能让天下人议论成空。”

    他又长叹一声,“哎,这偌大的宫殿,也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话中之悲音,油然而生,萱城道,“我们来斗地主吧。”

    “斗地主?哦,对,就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牌?好啊。”连成衣率先唿应。

    苻坚脸色也由阴转晴了,“好。”

    于是,这一日,他们在甘泉宫送走了苻朗,又亲眼目睹了一次苻坚与苻晖的辩驳,最后,苻坚身边只剩下了两个外人,他们在明光殿开始牌玩乐,一直到半夜都毫无睡意。

    结果三人就不知只觉的熬了一夜,直至天明。

    朝会依旧,苻坚与群臣讨论的问题依旧是对晋朝的军事战略问题,要不要这场战争。

    只要是氐族本部朝臣都站在了苻坚的对立面上,而鲜卑人、羌人却还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支持。

    苻坚的儿子们却沉默了,这一点的确是出乎苻坚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