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芝兰玉树今何在,唯谢家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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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军大营,淝水右岸。

    外面河岸上兵士整齐列阵,千艘战舰横陈,千帆漂浮,河水滔滔不绝,波澜壮阔奔涌而去,连绵不断的营帐拔地而起,向东而开,在中军营帐外,月色流露在三人的身影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到后方的白色大帐上。

    眼前三人身姿欣长高大,此时在月色中着青色宽袍而立,如果没有看见他们的脸光从背后来看一定以为是那些道士儒生,在两军对垒阵前竟然不着甲胄,面朝敌军。

    待到那其中一人开了口,才发现这世间竟然又如此美妙的声音,温柔的仿佛如世外之人,“叔父、兄长,我们真要与敌军这样拖延下去么?”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好一张白净俊秀的脸啊,斜飞的俊朗剑眉,目若朗星,清澈如水一般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下颌骨体窄瘦长,长发用一根白带束起,两鬓垂下丝丝缕缕,整个面部让他看起来俊美淡雅,那双眸子却透着无坚不摧的坚毅。

    晋朝有此人物,唯有谢家儿郎。

    “瑗度,你以为呢?此战急不在我军,拖延下去并非不可胜。”这话的人是谢石,他一贯的喜欢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被唤做瑗度的人正是晋朝太保谢安之子,如今的辅国将军谢琰。

    在谢家儿郎当中,谢琰算是容貌最为美丽之人,即便是高大俊美的谢石和白衣俊士谢朗他都不放在眼里,因为他有一个风流宰相赞誉的老子,从锦衣玉食,活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他对自己的容貌骄傲不已,每日光是梳妆扮都要花上一个时辰,一日三沐浴,比那桓冲爱沐浴更名声在外。

    此刻听自己的叔父依旧秉承一贯的策略,只想拖延不想主动攻击颇为不满,冷哼一声,“叔父如此拖延,不怕父亲怪罪下来?到那时我们可没人为你求情,以我看来,主动出击,与秦决战乃上策。朱序所言多半为真,你那日不是也信了么?要不然怎么能有刘牢之的洛涧奇袭,我们也才能驻军这淝水河畔。”

    谢石蹙眉,在思索着他这番话,他并非不想,只是他不忍…一旦兵戎相见,便是你死我活。

    无论谁死,都不是他想要的。

    “叔父,瑗度,既然双方都僵持不下,一时无法交战,那以幼度来看,不若便退兵吧。”这时,站在谢石右边的那人出声了。

    他的声音不似谢琰那般温柔绵绵的,他的声音低沉略带磁性,显得冷静稳重,可他转向二人的面孔却足矣让世人为之一震。

    肤白俊美如谢琰一般,但在这俊美中多了些许的邪魅,他微微一笑,幽深的眸子里顿时犹如万千寒冷精芒闪过,使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显得深不可测、神秘,却又使人不得不被诱惑盯上那双眼睛。

    谢石与谢琰俱望着他。

    “幼度笑了吧,退兵?”

    “不,不是我们退兵,是秦军。”他略一抬手简短精干的回应了谢石的疑问。

    此人正是此次晋军的前锋都督、北府兵统帅谢玄,谢安和谢石的侄子。

    “秦军退兵?幼度很会开玩笑,你能左右秦王苻坚的意志?”

    “兄长,如何退兵?如今我们两军便陷在这狭的淝水两岸,我军进退不能,秦军也不能进退,如果要秦军退兵,那我们也要来个君子约定,各自后退再战,可这似乎没有道理啊。”

    谢玄勾唇一笑,目光扫视过了自己的叔父谢石和自己的族弟谢琰,幽幽一叹息,“哎,叔父和瑗度,看来你们还是没有领略叔父的深意啊。”

    “父亲的深意?”谢琰表示疑惑。

    谢石却趁机调笑道,“我等愚笨,要不然怎么独独你是我谢家的芝兰玉树,我们却要像朗儿那样撒盐空中差可拟而惹出笑话呢?”

    谢玄并不生气他的调侃,的确能称之为谢家芝兰玉树的人唯有谢玄一人。

    “叔父,瑗度的不错,你身为我晋军此次征讨大都督,被赋予重任,不该有畏敌心理,我们已突破洛涧,兵陈淝水,与秦军隔岸对峙,秦东西两路军皆被阻,兵分各处,如今我们并没有兵力悬殊,你不要被秦军的气势所吓,在你畏敌的同时,苻坚也在畏晋,在叔父决定要与苻坚一战的时候,就没有退路了,当然,这个退路不是指我们晋军,而是苻坚,叔父知晓苻坚此战无意开,只想有征无战,迫使我晋室举国投降,所以才虚实错乱,拉长战线,混淆视听,可叔父却一心只战不和,所以,此战,我们要的就是秦军退兵。”

    谢玄的一番话下拉,谢石和谢琰相视一眼,眼中表示敬佩,却又各自迷煳。

    “我知道,你们想问的是如何让秦军退兵对吗?我自有计谋。”

    “你要退兵?”

    谢玄摇头。

    “你要诈降?”

    谢玄否认。

    “……………”

    谢石愈发懵然,凝视着自己这位一脸沉着冷静的侄儿。

    谢琰沉吟了半响道,“想必兄长心里已经有了计策,不妨出来听听看。”

    谢玄却竖起食指在二人面前晃晃,“不,这个计谋,只给苻坚。”

    “父亲知晓吗?”

    谢玄顿了顿,直言相告,“我不会告诉叔父。”

    “等我去了秦营,苻坚自会知晓,我之诚意,堪比金石,正是要击破他这块铁血雄心。”

    “幼度要去秦营?不可。”谢石一听谢玄的意思要亲自去秦军阵地,连忙阻止,“你孤身前往,危险重重,万万不可。”

    “看来叔父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位敌人啊。”

    “兄长若去秦营,我愿意跟随身边寸步不离。”

    “不,”谢玄将手放在谢琰肩上,轻轻的拍了拍,“不必担心,我会安然无忧归来。”

    月色洒在他坚定的眉眼上,将他眼眸中的冷静放大再放大,仿佛一尊高山明月上的青松屹立,谢琰美目对上他的视线,静静的注视着自己兄长眼中的光芒,下一刻,他终于率先溃了下来,终是抿嘴一笑,“好,我守在这里。”

    “幼度,你想好了,真要亲自去秦营?若是你心意已决,我就让一人陪你前去。”

    “叔父,不必了,我一个人去。”

    谢石还想再点什么。

    “叔父,你身边的那人还是不宜太过招摇了,心你被罚喔。”

    谢玄的这句话夹杂着一丝芒刺朝谢石射去,这让谢石再也不敢些什么了,他本是好意,不想自己的这位侄儿却心比磐石还坚固。

    谢玄扬了扬手,“好了,在这外面凉了大半夜了,走吧,回去睡觉。”

    他率先转身,只是微微停了一停,像是在等谁似的,最后自己径自朝营帐内走去,留下身后的谢石和谢琰在淡淡月色中迷茫。

    “叔父,兄长的是谁啊,什么被罚,被谁?被父亲么?”

    呃………

    额上一道黑线,谢石张口结舌,面对着自己的侄子,脸上终是起了红色。

    谢琰扬声一笑,拽过他的胳膊,“走吧走吧,听兄长的,回去睡觉。”

    ————————

    就在秦军驻守在淝水河畔的十几日之后,十二月中旬,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破了这片宁静。

    萱城自己也不会想到,晋军会派人前来,他更不会想到,派来的这人还是他一直心心念念却终生忌惮之人。

    这一日,萱城照旧与苻坚来这淝水河畔隔岸查看敌情,不远处忽然奔来一骑,待到近了翻身下马前来抱拳禀道,“陛下,阳平公,有一人自称晋使前来送信。”

    萱城睨了苻坚一眼,有些迷煳的样子,“又是晋使?”

    “又?他们来了很多次么?”苻坚察觉到他的用词,疑道。

    萱城道,“花兰来过,就一次。”

    苻坚若有所思的点头,“哦,谢石派他来的?”

    萱城并不直接回他,却对那人道,“让他留下书信,放他回去。”

    “可那人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

    “给朕的?”

    苻坚愈发一头雾水,他盯着萱城看了半响,“你以为呢?朕该见见吗?”

    萱城摇头,并非是不见,而是他也陷入了迷惘。

    苻坚转而望向淝水对岸,他眯着眼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排兵列阵,眼中闪过数道茫然,最终他转头对那人道,“将他带回城内,朕要见他。”

    “是。”

    那人得令后连忙退去执行,萱城望了一眼这些许雾气茫茫的河边,还是跟着苻坚一同回了城,来人已经被带进了寿阳城内,萱城让张天锡和慕容屈氏一起前来,张蚝依旧领军在淝水河畔坚守。

    二人缓缓步入府中,萱城的视线已落在了前方那位端立在一侧的人,萱城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垂着头,并没有看清模样,想他只是一介信使,也不敢在对方阵营中太多肆意,便掠过他的身旁而步上台阶,一阵淡香却扑鼻而来,萱城皱眉,“这熏香?”不禁重新将目光锁在那人身上。

    寻常士兵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好闻的香气?

    他身上的香味浓而不艳,初闻之际是兰草雅香,再品之时却换了一种味道,有种沉郁的木香,前后味略不相同,融合在一起却能这般妙不可言,恍然有种荀令君坐席三日香的错觉。

    苻坚示意他上前来,那人便站了上来,微微躬身拱手,算作礼仪性的一拜。

    “你便是谢石派来的送信人?”

    “是。”那人没有抬头,声音却传了过来,淡淡的有种不出的沉静。

    “你们的大都督要你带给朕什么?”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了出来,苻坚示意南岸去接了过来,苻坚捏着那封书信并没有拆开来看,笑着了一句,“莫非是你们的大都督要率军来投降,如果这样,朕倒是愿意一看。”

    “秦王陛下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苻坚听罢觉得有理,便径自的拆信开来,那上面写的正是,“君孤军深入我境,在淝水前列阵,显然是持久之计,而不敢速战。烦请贵军稍稍后退,待我军渡河后,令双方将士周旋,决一胜负。我与阁下策马观战,岂非美事一件?”

    萱城的目光望着苻坚脸上渐渐泛起的波澜,他似乎并不高兴,心道一定是那封信有古怪,便走到他跟前示意要看信上内容,苻坚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萱城扫视一遍,初时便觉这封信一定是谢家人亲笔所写,字字触及到苻坚的底线,秦军远道而来在晋境内排兵列阵,却丝毫没有开战的算,到底是谁在拖谁?按理这场战争苻坚南下,急在苻坚,可如今却反了过来,信中所言句句皆是苻坚之痛,颇有讽刺之意,既然要仗,为何到了人家的国土上却驻扎停了下来?你把淝水密密麻麻的布上兵了,这样晋军都布不开阵了还怎么仗?

    “这是你们的大都督让你送给朕的书信?既然要送东西给朕,为何不还朕之旧物?”苻坚朗声对着那人道。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来,顿时场内似乎有一股从天而降的光芒一般,萱城只觉眼睛被刺的睁不开来,可就在那一刻他看清了这位身有香薰的晋人。

    剑眉入鬓,双目灼灼,鼻如刀削,嘴角沉默,从骨子里透着一股优雅贵气,他看起来有种从始至终的淡定和沉着。

    “你、、”

    萱城竟然不出完整的话来,结舌半响,绕出了这么一个字来。

    “在下谢玄,前来拜会秦王陛下。”

    “谢玄?”一时场内所有人念着这个名字,咀嚼了半响终于听得蹭蹭的拔剑声,紧接着,便将剑对准了这位孤身入秦营的晋军前锋都督。

    “陛下,扣下这人,我们便有了逼迫晋军的筹码。”有人提议。

    “陛下,杀了他。”

    萱城看着苻坚的目光落在了谢玄的身上,就像猎人紧紧盯着猎物那般犀利,他眉头略微颦起,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从上面缓缓步了下来,挥手屏退拿剑围住谢玄的人,逼近谢玄身前,初时目光凝重,又换上一抹玩味的眼神盯着,“你就是谢玄?你似乎不该来朕这里啊。”

    谢玄笑了笑,“是么?可我就站在陛下的眼前。”

    “好胆量,好气度,好风骨。”苻坚连用三语夸赞。

    “这封信是出自你手吧?”

    “何以见得?”

    苻坚一昂头,挑眉道,“你家那叔父,素来畏秦,如今有机会拖延岂能错过?这谢家的芝兰玉树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担得起的。”

    谢玄嗤笑一声,“看来秦王陛下对我爱之甚重啊,那么,还请屏退左右,在下与秦王有要事商谈。”

    苻坚思虑了一会儿,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萱城走到他身边,看了谢玄那嘴角的淡笑,愈发捉摸不透了,苻坚并没有要留下他的意思,萱城略一停顿,也走出了场外。

    站在屋外,身边的人围了上来,“主上,你该劝陛下杀了那谢玄啊。”慕容屈氏这般道。

    萱城的目光望向远处,一颗沉重的心却留在了那屋内,牵在那密谈的二人身上。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人家是晋军阵前大将。”

    “正是因为他是敌军主将,我们更应该不拘节斩杀此人,若是放其归营,对我军后患无穷。”

    “战场胜败凭的是真刀实枪的杀本事,怎可干这等阴谋之事,不必了。”

    站在他身边的张天锡却丝毫不出半声,萱城睨向他道,“不知归义侯对此事如何看呢?你也认为该杀了谢玄么?”

    张天锡脸色平静道,“主上得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谢玄毕竟是晋军阵前主将,亲自前来送信,我们理当以礼相待,如果滥杀之,即便侥幸得胜,也恐留后世骂名。”

    “你倒是一套一套的仁义礼信。”

    萱城道了一句。

    “你放心,不会杀他的,我们的陛下连仇人舍不得杀,何况是故人之友呢?”

    “故人?”

    萱城嗤了一声,“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谢安之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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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之后,那紧掩着的房门终于开了,从里面缓缓步出二人,苻坚在前,谢玄在其侧。

    萱城迎了上去,盯着谢玄却对苻坚道,“你们谈了什么?”

    苻坚眼中闪过诡谲的一笑,“好事。”

    “来人,将晋使护送至淝水河畔,安全送入晋营。”

    谢玄拱手,微微一躬,“那么,在下告辞了。”

    苻坚笑着点头,“记得替朕向安石问好。”

    谢玄笑着离去,身后跟着苻坚派遣的兵卫。

    萱城看着他步履稳稳的离去,内心忽地不安,他与苻坚到底在里面谈了什么,为何这般友好的气氛,明明那封信是一封挑衅的书信?

    明明是晋军率先熬不住了,可不应该啊,这里是南方晋朝国土,怎么看都是苻坚先坐不住。

    “诸位,走,进去,我们议议吧。”苻坚朗笑着邀请众将进内议事,还专门将驻守在河畔的张蚝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