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基督山位面40
罗兰跟随布佐尼神甫来到他的公寓楼里,神甫摘掉了头上的兜帽,立即露出属于基督山伯爵的那一头黑发。
罗兰掀“马甲”还从来没掀错过。
但是现在的罗兰全然想不起这些。她抬眼望着伯爵,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弥漫着水雾。
“上一次我见到您的时候,您曾经亲口告诉我——”
“在这里您无意伤害任何人。您只是想做一些……‘预防措施’。”
“但是现在瓦朗蒂娜死了——”
“您和我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的灵魂。”
“所以,您能否发慈悲告诉我,您究竟是做了怎样的……‘预防措施’么?”
基督山伯爵深锁了眉头,那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姐,我知道您在怀疑我。”
“是的,我搬到这栋宅子的附近,确实是为了像您提起的那样,‘预防’隔壁那座大宅里的某些罪恶发生。”
“但事实上一开始我就晚了。”
“我刚刚尝试着建立从这里到那宅子的通道,德·圣梅朗侯爵夫人就过世了。罪行已经发生。”
罗兰睁圆了眼睛:原来人人都以为瓦朗蒂娜的外祖母是中风过世,真相却是……一桩罪行?这是什么罪行,下毒吗?
“之后,这座宅子里的惨祸不断。”
“努瓦蒂埃身边的一位忠心的老仆人,也发生了和侯爵夫妇一模一样的‘中风’症状。这座宅子,开始被仆人们誉为被‘诅咒’了的凶宅。”
“接着是瓦朗蒂娜……”
“……是的,瓦朗蒂娜,那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天真无邪的灵魂。”
“不巧的是,向无辜的人们伸出的罪恶之手,在数年之前,曾经与我讨论过毒物学,算是受过我的点拨。”
“你可以是我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姐,这个世界,比你所能想象的,要肮脏、腐坏得多。”
基督山伯爵望着罗兰吃惊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
“曾经我像是一个邪恶的天使,躲在那些罪恶的秘密后面,淡漠而好奇地旁观这一切。1”
“甚至我为了不让这罪恶反噬我自己,特地让一个恩人的孩子和这个受诅咒的家庭做了切割,让他永远不曾遇到应属于他的爱情……”
罗兰伸手按住心口,她感到那里被什么无比沉重的压住了挣脱不开。
这……就是来自伯爵的复仇吗?
伯爵立在她面前,半边面孔在咬牙切齿,另外半边面孔却又流露着无尽凄凉。
如果他完全抛却了属于人类的感情,那么他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对罗兰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解释这一切。
他的一切哀痛与愁苦,恐怕都来自于,他仍然是一个“人”。
如果不伤害对方,自己就会痛苦——这就是复仇者的宿命。但如果复仇的使命令他眼睁睁见到伤及无辜,自责与懊悔立即接踵而至。
海蒂曾经陷入的怪圈,伯爵貌似一样陷进去了。
“欧仁妮,”伯爵敛了眼神,声音突然变得像是慈父一般轻柔,“不久的将来,你会再次见到瓦朗蒂娜——就像努瓦蒂埃老人会再次见到他的忠仆一样。”
罗兰再次睁大眼睛。
她的心口仿佛再次承受重击,但这一次却是因为喜悦和如释重负。
她的眼里尚自饱含着泪水,唇角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意。
——是的,刚才伯爵提到瓦朗蒂娜和她祖父的老仆人,都只提到发生了“症状”,却从未提及他们真的已经“死亡”。
她错怪了伯爵了。
——伯爵挽救了这些无辜的生命。
这才是伯爵在她心中该有的样子。
事实上,当伯爵站在蒙莱里的快报站跟前望着她的时刻,罗兰已经在心中为伯爵定义出了这副形象。
此刻的伯爵,在她眼前也正是这样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祇——他预见了一切,拯救了一切。她听伯爵话里的意思,瓦朗蒂娜也终于能够像她一样,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更加自由地生活。
“您,是终于宽恕了您的猎物们,放弃了您的计划吗?”
罗兰心翼翼地问,“那您,您自己……”
她依旧担心,这样一来,伯爵是否真的能够平复心中的仇恨。
伯爵却突然抬起头,紧盯着罗兰。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但眼神却是不善、凶悍、甚至是暴烈的。
“欧仁妮姐,拜你所赐,在这个位面里,我曾看到了一点点‘完美复仇’的希望。”
罗兰:……
“是的,是您,出现在我面前,用眼光问我:朋友,你是愿意接受来自人间的善意的,对吗?”
“您又在我耳边悄声低语:哦伯爵,伯爵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罗兰低下头:的确是这样的。这些都一一发生过——她刚刚认识伯爵的时候。
“您帮助了海蒂,也给予我灵感——我感到这一次,我也许真的能够完成复仇,却并不同时感到任何后悔与内疚。”
“可是如今,您却走到我面前,大声地质问我: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罗兰无言,她只能举起双眼,用饱含歉疚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披着神甫长袍的伯爵低着头,背着手,开始在这间不大的公寓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烦躁。
“我曾希望这一次能够彻底摆脱这个不断重复的世界,没有终点的赌局。”
“而您,却依旧像是最挑剔的观众……来到我面前,对我横加指责。”
“姐,我自认为我做到了能够做到的一切,您却始终对我不满。”
罗兰:“我……”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确实曾对伯爵有过不满——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缺乏道德感、更邪恶,也不是因为伯爵的复仇之手曾经一度如乌云罩顶,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而是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对基督山伯爵心存期待。
这种期待,恐怕从上一个位面起就已经存在了。
伯爵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与洞察力,以至于他的财富看起来只是像是神像背后的祥云,只是陪衬品。
可是,等等……伯爵刚刚提到了什么?观众?位面?
罗兰变了脸色,伯爵却恰恰在此时,来到罗兰的面前,闪电般地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么,请您来体会我的痛苦,看看我在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之后,天主究竟愿意赐予我多少权利,向这个朽坏的、糜烂的世界声讨我曾经失去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罗兰根本没有机会反应。
一枚手环形状的东西轻轻扣在罗兰手腕上,随着一声“嗒”的轻响,伯爵从罗兰眼前消失,罗兰倒抽一口凉气——她仿佛瞬间置身于冰冷的海水之中……
一封用左手写就的检举信,经由另一只充满怨恨的手,送进了邮箱。
道貌岸然的“司法”笑着着安慰的话,却把重要证物丢进火炉。
随之而来的是十四年哭泣和诅咒着的寒暑,地牢最深处的永夜。
耳边奏起丧歌,贫弱的老父求告无门,死于饥饿;
耳边又奏起喜乐,饱尝忧惧却又不知情的未婚妻嫁给仇人,远走他乡……
十四年。
但凡能够用言语形容与表达的,都不及这痛苦的万分之一。
更为可怕的,这痛苦就像是毒蛇一样,沿着罗兰的血管蜿蜒而行。罗兰似乎能眼睁睁地看见它向着心脏而来,随时将她的心一顿暴虐狂躁的撕咬……
浸没。
像失去双翼的天使一样,掉落在寒冷无边的地狱里。
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来了,罗兰被浸透在无边的海里,她绝望地呼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提上了水面。
罗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她的贴身衣物都已经被冷汗浸湿,此刻正冰冷地贴在她的皮肤上。
更可怕的是那心有余悸的感觉,罗兰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哭声都已经完全被更在了喉头,哭泣都已经成为了奢侈。
她更咽着睁开了眼,眼眶立即充满泪水。
伯爵却正弯下腰,单膝跪在她面前,用一种忧郁难言的温柔眼光望着她。
是他把她从那种痛苦里解救出来的。罗兰手腕上的那枚“手环”已经消失,就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
“姐,真对不起……我错了,确实是我冒失了。”
“您没有义务理解、体会,或是承担我的痛苦。”
罗兰扬起脸,反手握住了伯爵的手,睁大眼睛断断续续地问他:
“……植入式……仇恨吗?”
“怎么会这样……”
“真是抱歉,看来海蒂也曾经在你身上用过这一招。”
伯爵另一只空着的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递给罗兰,罗兰却没有接,依旧攥着伯爵的手腕——她眼里只能看见眼前人那对哀伤的眼睛。
“您过的‘完美复仇’究竟是什么?”
“还有……听起来您经历过不止一季这个位面?”
“是的,欧仁妮,亲爱的朋友。”
“你的没错。我在这个位面待过不止一季。”
“事实上,从‘基督山位面’存在开始,我就一直身处这个位面之中,自始至终作为同一个角色存在。”
罗兰:……这,这怎么可能?
“是的,”伯爵顿时陷入追忆,“我是在这个位面的创始季,饰演‘爱德蒙·唐泰斯’的人物。”
“在创始季结束的时候,本位面好评如潮。而我也被巨大的成功和复仇之后的如释重负冲昏了头脑。于是我答应了位面制作方的一个挑战——”
“‘完美’复仇!”
伯爵和罗兰两人同时开口。
至此,罗兰再无疑惑。
伯爵和她一样,是参加这个位面的选手。但是她和伯爵的区别在于,她是这个位面的匆匆过客,基督山的喜怒哀乐,在她而言只是短暂的见闻,对于伯爵而言却近乎于一生。
“正像你所的那样,我在这个位面逗留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觉得‘复仇’没有‘完美’的可能,它要么伤害无辜的人,要么强迫我把未尽的仇恨掩藏在心底……”
“除了第一次之外,我再也无法将‘复仇’认知为一种成功。以至于我再回头看我在创始季的经历,我也无法告诉自己,我从无懊悔、从未内疚……”
“但我和制作方的约定是,如果我不能够达到‘完美’复仇的水平,我就将继续留在这个位面里,永远承受‘植入式复仇’带给我的苦痛。”
——这太可怕了!
罗兰赶紧提出她心头的一个疑问:
“那么,您难道没办法在故事的一开头,就改变整条故事线,让这悲惨的一切从来不曾发生?”
伯爵摇了摇头,对罗兰:“不,孩子,你不了解。”
“现代的观众从不具备欣赏一出悲剧的耐心,他们对‘虐’的容忍度很低,他们只想看到主角咸鱼翻身、大杀四方——因此这个位面,永远都只会从主角翻身的那一刻开始。过去的苦痛位面制作方会用‘闪回’、‘回忆杀’之类的手段来补叙。”
“这就注定了在位面的每一季,每一个身负复仇使命的人,都必须被迫接受植入式的仇恨,我是如此,海蒂也是一样……”
罗兰的泪水顿时充盈双睫——她是一个心志顽强、态度乐天的选手,她几乎很少在位面里落泪。
可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悲悯与同情,她终于能对伯爵的痛苦感同身受。
“伯爵……”
她声啜泣着,并向伯爵伸出双手。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我没有想到您会将自己永远都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永远都走不出来……”
虽然伯爵获得了财富与地位,但只要他心中的“植入式仇恨”没有办法解除,他就永远都被困在那紫杉堡的地牢里,永远都无法解脱。
除非真的能够达成“完美”复仇——
基督山伯爵握住了罗兰伸向他的那一双手,轻轻地握住了,低下头,轻轻在那双手上吻了一下,柔声:
“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在位面里感到真心实意的同情。”
他抬起头,随即感到泪水簌簌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罗兰睁大了她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睛,泪水不可抑止地涌出。
“在我心里,您已经足够完美。”
她抽出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您像是一位真正的天使降临这座城市,您几乎拥有凌驾于这个社会之上的一切力量,您既拥有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钱,也一样拥有胆识、知识和正直。”
“您惩罚了这个世界隐藏在角落中的种种罪恶;您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尽力去帮助善良的人……”
“可是这个世界却从没有变得更好……”
罗兰流着泪出了这句话。
——是的,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
司法一向被个人所把持,朝中的蛀虫依旧牢牢掌握着它们的位置,普通人过得兢兢业业却浑浑噩噩,女人们距离她们理应享有的权利还太远……
在此时此刻,她深感自己的力量太过渺,无法做得更多。
或许这就是“种田选手”的局限,在土地的产出能够让人吃饱、穿暖、满足之后,她也一样会遇到瓶颈,感觉无法再做更多,无法让这社会再往前进一步。
伯爵却像是觉得落在他手上的泪珠滚烫炙人,一下子松开了罗兰的双手。
他压抑着吼了一声,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在这间屋子里不断地来回踱步。
罗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伯爵眼里好似闪过了一道光。
就像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漆黑海面上,陡然出现了一道亮光,让迷航的水手,足以找到正确的航道回归海港。
再走上几步,伯爵的眼神越来越亮。
他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个世界明明可以发生更多的改变。”
“在这个位面里,不止有我,有你,还有海蒂、有安德烈亚,有正直的阿尔贝和勇敢的梅尔塞苔丝……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双手,有这么多力量……”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机会。”
伯爵突然停步,向上空伸出手。
“为什么我还在浪费时间自我感伤,为什么我不赶紧加快行动?”
这时的他,落在罗兰眼中,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他的胸怀如大海般广阔,意志却如磐石般坚定。仿佛有一道圣光从天而降,洒落在这个人头上、身上、乌黑的短发上。
“感谢上苍,我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哦,这是如此宝贵的希望。”
……
在罗兰与基督山伯爵商量完一切之后,罗兰突然想起了那个用左手写字写得很流利的无良商人——唐格拉尔先生。
她请求伯爵:“夺走他的钱,但是留下他一条命——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您的双手沾上属于他的鲜血。”
伯爵很无奈地回复:“事实上,姐,这一点您已经替我做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