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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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声音,薛巧儿回头。

    年轻人头上缠着方巾,肩膀荷锄,裤腿卷泥,显然是刚刚干活回来。

    “水生哥,怎么是你?”薛巧儿眼里闪过讶异。

    水生是薛巧儿以前向阳村的邻居,曾经买了个簪子要送给薛巧儿,被薛巧儿拒绝了。

    水生听了,有些无奈和惆怅地放下锄头,用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走近几步道:“我爹娘已经……去了。”

    什么?!

    薛巧儿离开向阳村之后的那段时日,对水生来极为灰暗。

    当然,这跟薛巧儿并无关系。要有关系就是水生倾慕薛巧儿,却不知她的踪迹。

    水生爹将卖母猪的钱拿去喝花酒了,这本来是留给水生娶媳妇的。水生娘气愤之下和水生爹发生争执,推搡间,水生娘的头碰到了桌角,不久就没有气息了。

    水生爹更加肆无忌惮,将水生娘辛苦攒的钱拿去挥霍,大冬天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街边,活活冻死了。

    水生娘去后,他尝到了饥饿的滋味。后来,他跟着姐姐到了她的婆家村,水生姐夫是这个庄子上看护果园的,手下有十几个帮工。他将水生也带到了果园做帮工,一来吃饭管饱,二来还有些辛苦钱。

    听了水生的述,薛巧儿心中百感交集。家道变就变,她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当时的她还有哥哥薛丛,而今哥哥也不在了。

    “水生哥,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你现在能靠双手养活自己,总是好的。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也是欣慰的。”

    水生沉默不言。他看向薛巧儿,藕粉色的裙衫,鹅黄色的披风,鲜亮娇俏,和她以前素净的扮全然不同。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泥点子和破洞,水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缓缓开口,“巧娘,你如今住在哪里?是不是……跟了贵人了?”

    听闻后半句,薛巧儿一怔,正待措辞回答,只听有人高声唤道:“薛姑娘,竹姑娘,要下雨了,快上马车。”

    薛巧儿心中蓦地一松,“水生哥,我先走了,下次再同你细。”

    竹站在不远处,她见薛巧儿过来,便跟着薛巧儿一起上了马车。

    *

    下了两天贵如油的春雨后,春阳从云朵后露出了脸。

    雨后初霁,天阔气清。

    阳光照进院子里,薛巧儿将她父亲留下的书一一摊开来晒太阳。这些书都有岁月的印痕,有的书页已经泛黄,甚至被虫嗫啃过。

    她的动作轻细,将书上的积尘一一擦拭。

    ……

    “咚咚咚。”有人敲门。

    竹前去开门,只见周坤手里端着一簸箕饺子,“竹,这是我娘刚包好的荠菜饺子,你们尝尝。”

    “谢谢周大娘,谢谢周大哥。”竹看到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咧嘴直乐。

    这个时节,荠菜破土而出,绿意葱茏。用荠菜和着肉作馅包饺子,清香鲜嫩,这是独属于春日的美味。

    周坤送完饺子,可以转身回家了,却没有挪步,他朝院中看去,寻到了一抹纤丽的身影。

    薛巧儿此刻坐在院中一角看书。她穿着天青色的衣裙,一手拿着书卷,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身前,如同婀娜青柳临湖照水,不出的娴静清雅。

    “薛姑娘,这是在晒书?”

    周坤走了过去,他放低声音,生怕破了眼前的画面,但是不出声他便没有上前的理由。

    薛巧儿抬头。她眼中的凝思散开,浮起轻微的笑意。

    眼前的男子一身竹青色长衫,磊磊如林中修竹,他的神色诚挚,笑容清湛。

    “正是,趁着日头好便拿出来晒晒。”

    “这是薛姑娘的书?”看着陈旧的书页,周坤好奇地问。

    “是家父留下的。”

    周坤颔首,心中了然,他拿起离自己较近的一本书翻开看。

    细看之下,周坤心中涌出震惊。

    他手上这本典籍是参加科考学子的必读书目,这本书的内容集合了先哲的思想精髓,想要将其融会贯通不是一件易事。

    这本书的侧页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训释和注,无疑是阅者自己的理解和见地。

    周坤已将这本书温习了数遍,书自然是常温常新,而这其中的批注内容,有

    的是他还未曾思及的,一看顿生耳目一新的明悟之感。

    妙,真是高妙!

    “薛姑娘,敢问这是令尊的笔迹?”周坤语气难掩激动。

    得到薛巧儿的肯定回答,周坤敬佩不已,“令尊的学识过人,某不如矣。”

    “周大哥过谦了。”

    “薛姑娘,我是诚心之言。敢问令尊可有求取功名?”

    周坤只知薛巧儿失了怙恃,并不知道她父亲的任何情况,莫非是爱山水不羡朝堂的隐者?!

    “未曾。”两个字的浅言短语,得却是百感交集。

    她的父亲薛辰意,高大俊逸,谦和韧性,是极好极好的父亲。从,父亲便教她和哥哥读书习字,那时的她,便觉得父亲和村里那些邻里是不同的。

    父亲话温文有礼,遇事不争不抢。而那些人却是常粗鄙之言,他们嘲笑父亲是个“酸秀才”。薛巧儿心中憋气,想回他们几句,她的父亲却是无所谓地笑笑。

    薛巧儿的母亲也是个恬静温柔的女子,她把粗陋的生活变得诗意温馨。他们的院里,一年四季盈着花香,还有糕点香、炊米香、酒香……

    薛巧儿知道父亲和向阳村格格不入,却不懂他为何安居一隅。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的对话。

    哥哥薛丛要参加科举,父亲却阻止了他。

    “为什么?”薛丛不理解父亲的决定。

    “阿丛”,父亲的声音透着无奈和苍凉,“从你祖父那辈起,我们薛家宗族不能科举应试,不能入朝为官。”

    什么?!

    那日,哥哥薛丛久久坐在院中出神,直到日暮降临。

    后来,哥哥薛丛便投笔从戎,上了战场。

    ……

    薛巧儿收回思绪,起伏的心潮归于平静。

    周坤本来等着薛巧儿的下文,见她了两个字就沉默不言,料想她不想,便没再深究。

    “薛姑娘,这本书能否借我一看?”

    还是刚才那本书。

    “当然没问题,周大哥拿去看吧。”

    周坤拿着书转身走了,他脑中浮现刚才的画面,心中微沉:薛姑娘好像在想心事。

    *

    过了几日,徐管事送食材到铺子来。

    “薛姑娘,这是做的蜜酱和豆瓣酱,拿给你尝尝。”

    “徐叔,您客气了。”

    徐管事接过薛巧儿给的银钱,点了点,“薛姑娘,你给多了,那些蜜酱和豆瓣酱是送给你的,不用给银子的。”

    “徐叔,多的钱麻烦您想办法给庄子上的水生添置些新衣服吧,不要让他知道是我的意思。”

    “行,薛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怎么办。”

    上次在庄子上,薛巧儿看到水生穿的衣服都有破洞,以前他娘在的时候他穿的算是体面的。

    以前是邻里,他帮她挑过水,送过信,摘过果子。

    现在,就当是对当年的报答吧。

    她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大堂里,何掌柜家中有事今日不在,他的徒弟罗在柜前忙活。

    这时,走进来三个男子。为首一人手持折扇,一身锦衣,腰缠玉带,模样算得上周正,只是不安分的眼珠和眼角眉梢的轻浮气给相貌了折扣。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作厮扮,应该是他的仆从。

    “三位客官,请问要些什么?”罗恭敬地迎了上去。

    “听闻你们家糕点好吃,我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个好吃法儿,还不把看家糕点给我端上来?”男子语气倨傲,睨了罗一眼。

    “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点心是有几种,您是外带还是堂食呢?”罗是见过各形人的,他的态度不卑不亢。

    男子正要答话,突然,他瞥见一个身影从铺子后院进了大堂,眼神倏地发直,他指着那人问罗,“那是谁?”

    罗看了过去,暗道不好:糟糕,这厮不会看上他们东家了吧?!

    “我们爷问你话了,还不快?”男子身旁的厮催促罗快点。

    这么美貌的女子,爷肯定看上了!

    “那是我们东家。”

    “东、家。”男子玩味地着这两个字,看向薛巧儿的眼神如同狼盯上了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