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最后的雷电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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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通常来黑夜才是边境森林最危险的时段。但经过蠕虫和潘多拉忒尔的洗礼后,尼莫已经对“危险”这个词没了概念。每当他以为状况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命运总能给他新的惊喜。他脱离原来的生活还不到一周,就已经快把“正常”的概念忘个精光。

    奥利弗竖起的冰盾还坚强地挺立着,散发出阵阵寒气。尼莫扒在冰缝间隙向外窥视——方才因为上级恶魔血肉陷入疯狂的恶魔们并没有散去。它们开始在相互碰撞,撕扯,试图靠吞噬敌人得到点额外的血肉。夜色愈发浓重,飞散的尸块和血液看上去仅仅是乏味的黑影,让人生出些安全的错觉。

    可惜现实中的战斗从不会挑个合适的时间结束。它与不幸结伴而来,目标的疲惫、恐惧或是痛苦并不会让它们放慢脚步。

    依旧有稀稀拉拉的恶魔向潘多拉忒尔曾在的地方前进,指望捡到点残羹冷炙。这次它们可不那么着急了,不时有身材瘦长的恶魔钻过冰柱粗大的缝隙,向他们不怎么友好地露出獠牙或利爪。不知道是不是奥利弗正在淌血的缘故,恶魔们不约而同地把他选作首要目标。

    奥利弗再次展现了他吓人的毅力。他徒手掰断一只型恶魔的角,在下一只恶魔尝试咬掉他的脑袋时,他用受伤的左臂箍住它的脖颈,把断角精准地插进它的喉咙。黏稠的血液喷了两人一身,腥臭的味道瞬间飘散。

    而尼莫也不得不开始空手应对那些黏腻的舌头或不怀好意的尖牙,好在它们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从侧面攻击相对轻松些——被加强过的肉体力量终于派上了用场,尽管扭断脊椎的触感让他浑身不舒服。

    恶魔们的尸体被体型更的恶魔迅速拖离冰缝,争抢分食,血肉的残渣引得更多怪物在冰盾附近停下脚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奥利弗气喘吁吁地道。冰盾开始碎裂,他和尼莫不得不背靠背贴着,好提防不知道会从哪边骤然袭来的恶意。他没敢再用法术,纯粹把那根断角作为匕首使用——只靠肉体力量去戳刺恶魔们结实的皮肤,他的体力下降得飞快。

    “没错。”尼莫咬着牙把手上不知道是脖子还是舌头的东西扭了个结。“它们早晚会发现那里没什么东西可抢,只能各回各家,吃点普通菜色恢复体力——比如我们。它们甚至可以顺路包。”

    “逃回去?”奥利弗把断角戳进一只巨大的眼球,眼球的主人发出声痛嘶。

    “……逃回去。”尽管不知道安是否还在那里。

    安没有动,护盾乳白色的光辉早已消逝。

    希望和绝望交替袭来是非常折磨人的。西摩尔蠕虫出现又死亡,上级恶魔降临又离开,当聚集的恶魔群开始各处飞散疯狂攻击时,她身边有几个人彻底崩溃了——他们蜷起身体,双手抱头,额头紧抵泥土,涕泪交加地向各自的神祈祷。

    而安并不在意那些飞散的普通恶魔,倒不如这才是测试该有的真实水准。上级恶魔离开了,她还活着,甚至奇迹般的没有出局。可女战士没有感受到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悦,相反,某种不知名的悲痛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诅咒过无数遍,贯穿她无数噩梦的蠕虫,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击退了。

    那悲痛并非出于羡慕或嫉妒。它更像安葬所爱前挖好的墓穴,黑暗的空洞中灌满懊悔,愤怒和对自身无能的厌弃。

    她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西摩尔蠕虫不可击败”。她的世界遍布尸臭和硝烟,早已凝固成形,坚不可摧。那些无法逾越的东西给了她某种近似黑暗的力量,让她能够坦然漠视哭喊和求救。

    没人救得了他们,他们注定死去。

    那么没有再次伸出手的自己就没有任何错误。她尝试过,失败过,她本来就不欠任何人的恩情,自然也没有任何责任。本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过无数遍,想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此时痛苦几乎贯穿了她的心脏。

    她想要嘶喊,想要歇斯底里地尖叫。她身边依旧有人被恶魔撕扯和吞噬——人们向神祈祷着救世主,把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饥饿的恶魔们。哭喊和哽咽时不时钻进她的耳朵。

    为什么?她痛苦又茫然地想道,你们已经被奇迹庇护了啊。

    为什么不站起来反抗?为什么事到如今反而要放弃了呢?

    就像一直以来的她自己。对自身的无能感到安心,为世界框上无数僵死的法则,从不踏出边界哪怕一步。安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除了某个原因外,自己一遍遍地参与测试,或许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一直在期待它的死,她一直在等待这份痛苦。

    女战士挺直脊背,脸上渐渐露出个有点扭曲,不怎么漂亮的笑容。她用颤抖的手抓紧最后那页符咒,无数早已消逝的名字和面孔闪过她的脑海。那些直到被蠕虫碾死的最后一刻还心怀希望的人,那些为了所爱坚定地扑向死亡的人,还有今天那位为了赎罪而笨拙进攻的青年。

    多么愚蠢。

    安·萨维奇点燃了最后的符咒。

    刺眼的电光划破夜色,紫白色的光辉中甚至带了点鲜红。安狠狠把猎矛插进泥土,双手牢牢握住,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安咳出一口血,深入骨髓的剧痛让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还活着——毕竟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攒够使用它的勇气。

    她的灵魂正在燃烧,法术潜能尽数敞开,对恶魔们来是无比美味的饵料——只要穿过那道雷光牢笼。

    普通恶魔们的智慧和野兽并无差别。它们直直地朝光牢扑去,随即化作焦黑的炭渣,在地面上摔成粉末。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恶心的焦臭,雷电牢笼纹丝不动,尖锐地刺向夜空,不时有巨大的电弧绕着它闪现消失。

    远远看去就像一幅旗帜。

    安知道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她不可能撑过今晚。也知道她杀不尽森林中全部的恶魔,救不了所有人。但此刻她就是想要做这种愚蠢又毫无意义的坚持——或许什么都不做更让她痛苦。

    下级恶魔不住地死在电光中,而有点脑子的又不敢靠近。人们开始哆哆嗦嗦地向电光聚集,甚至远处的人都因为那份光亮不管不顾地探过来。安看不清他们,她甚至做不到长时间睁着双眼——她的血液在灼烧,双臂上的皮肤在开裂,嘴巴里全是血液的腥甜。

    多久了呢?

    女战士的腿开始发软,脑壳里仿佛灌满红热的铁水。骇人的电光从她这里鲸吞着魔力,而她快支撑不住了。

    有什么穿过电笼击中她的后脑,安在感到惊讶前便晕了过去。

    “我不会把她给死了吧……?”尼莫局促地架住安软倒的身体。

    奥利弗看上去也有同样的疑惑,他有点哆嗦地探了探安的鼻息。“……应该没有。”

    两人重重地舒了口气。

    尼莫心地让女战士在草地上躺平——安几乎成了个血人,没被血盖住的皮肤则透出瘆人的青白,她整个人冰冷得像具尸体。

    尼莫和奥利弗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如果是简单的包扎也就罢了,眼下这情形怎么看都需要专业人士亲自动手。而图书馆和旅店的从业人员显然不具备医疗方向的知识储备。尼莫用背包里的伤药试探性地洒了洒,十分不合时宜地认为自己像在往烤肉上洒调料,并且根本没起到任何效果,只得悻悻地住了手。

    “……我来吧,我是治疗师。”一个带着点颤抖的声音插了进来。尼莫侧过头,一个瘦的男人正颤巍巍地举着手——他脸上还糊着鼻涕和泥土,刚才准是大哭了一场。“给她点空间……这位女士情况不算严重,她只是需要恰当的治疗和休息。”

    尼莫和奥利弗赶忙退开。

    “那……那位的手臂,我也可以瞧瞧。我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先看看安吧,非常感谢您。”奥利弗连忙道谢。

    男人咧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脸。

    “不,不用客气。本来就是你们救了我们……起来那个到底是?我从来没见过哪种法术。”

    “我们也不知道,”尼莫挠挠头,“实话,我现在还不清楚她究竟是自己发动那玩意儿还是被攻击了。”

    “不、不是这位女士。那位先生到底……”

    “你奥利弗?”

    “是的,是的。”

    尼莫扭头看了看四周,脸上的淡然混了几分麻木。“我知道有点夸张,但我们只能想到这个笨办法……至少这样能挡住绝大部分的恶魔。嘿奥利弗,你这招有名字吗?”

    “‘缺乏想象力使人骨折’。”奥利弗挤出个鬼脸,左臂软塌塌地吊在肩膀上。“就叫这个。”

    尼莫差点笑出声,考虑到场合,他拼了老命把笑意变成一声咳嗽。

    瘦的治疗师抖了抖下唇,最终埋下头进行治疗,没有再吭声。

    测试的大部分幸存者因为被雷光吸引而聚集在此地。在他们身周,这片广阔的草坪边缘——十几米高的冰刺融成坚固的冰墙,稳稳挺立,把人们围得严严实实。

    照亮黑夜的雷电旗帜在寂静中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寒冰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