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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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射击道上下来的时候,松虞随摘掉了眼镜,却发现全部的人都在向自己行注目礼。包括但不限于她的父亲,教练,以及在场的学员们。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青春期少年,蠢蠢欲动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本该是仰慕的眼神,却因为异常兴奋,而仿佛变成了绿森森的鬼火,莫名地让人浑身发毛。

    松虞以为对方认出了自己是谁。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男孩一上来就羞答答地:“姐姐,你的枪法好准啊,你简直是用力地在我心上开了一枪。”

    松虞:“”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明年我就会在基因检测报告里看到你的名字。所以,可以提前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她完全被哽住了。

    “不可以。”她听到自己无情地。

    对方垂头丧气地眨了眨眼睛,但是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松虞,仿佛打算做第二次尝试。

    话还没出口,一个教练打断了他们:“射击分享沙龙要开始了,两位要去看一下吗?”

    松虞:“沙龙?”

    “呃,就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今天过来玩,刚好他是一个射击大神,愿意向其他学员们分享一下心得”

    一听到“射击大神”这四个字,男孩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恨不得立刻就冲到隔壁去。

    “大神?”他兴奋地嚷道,“有多大神?”

    教练挠了挠头。

    该如何形容呢?

    实际上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可怕”。

    内行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怎样的射击只是花花架子,而怎样的枪法,是在真枪实弹里,一颗颗子弹练出来的。

    而那位先生,无疑就是后者。

    明明他穿着西装,看起来既优雅又文明。然而握住枪的一瞬间,你会觉得是热带丛林里的豹子,在自己面前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明明漫不经心,却又具有一击致命的威慑力。

    但此刻的他显然不能乱话。

    因为摄像头里的经理还在对自己虎视眈眈。

    中控室里,经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这位贵客已经站在这里,足足盯着屏幕里的陈姐,一动不动地看了半个时。

    眼神专注得令人头皮发凉。

    终于陈姐放下了枪,贵客也打算离开中控室。经理在内心隐隐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候,一个男孩冲了上来。

    ——池晏的脚步立刻停止了。

    他盯着镜头,微微一笑:“这个人是谁?”

    不知为何,经理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寒意袭上头顶。

    他只觉得自己大气也不敢出:“呃,这位也是我们俱乐部的常客,是巴格莱银行财团的公子”

    池晏:“唔。”

    他神情晦暗,慢条斯理地低下头,卷起袖口。

    突然又道:“你们之前提议的那个沙龙,我同意了。”

    经理:“啊?!”

    狂喜突然砸中头顶,他简直连话都不会了。

    “就现在吧。”池晏漫不经心地笑道。

    这时候,他恰好看到松虞对那位财阀公子,不假辞色地出了“不可以”。

    这让他笑意更深,又状若无事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镜子。

    陈姐果然应该不喜欢那些乳臭未干的男孩吧?

    经理已经想明白了贵客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没有这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也别想做经理了。

    于是他立刻对着耳,气急败坏地:“别跟他废话了,快去邀请陈导演!”

    教练心里一激灵,立刻“哦”了一声,赶紧十分亲和地对松虞:“陈姐,想不想作为我们的优秀学员代表,跟大神pk一下?”

    松虞一怔。

    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此“殊荣”。

    但她只是笑了笑:“我就不去了。”

    教练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实在没必要班门弄斧。”她温和地。

    因为她既对那所谓的“大神”毫无兴趣,也无法想象自己再次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所有人围观的场景。

    枪法最准?

    练习室的枪法,再厉害又能如何呢。

    那一夜,她早已经领教过什么是真正的例无虚发。

    教练十分遗憾地又劝了她几句,但看松虞态度坚定,只能作罢。

    同时不忘对着摄像头的方向挤眉弄眼,向经理暗示道:这可不是我不努力,是陈姐心意已决。

    于是经理一脸为难地看着池晏:“您看,这”

    那英俊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屏幕,慢慢地垂下了眼。

    “算了。”他轻声,“这样对她也好。”

    他的慢慢地握紧,又松开。

    毫不迟疑地转过身。

    仿佛屏幕上的人——再多看一眼,就会让他彻底失去控制。

    *

    离开射击场的时候,松虞远远地看到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穿西装,肩膀很宽,背影高而瘦,莫名地眼熟。但是实在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松松,你在看什么?”父亲在身后问道。

    她匆匆道:“没什么。”转身踏上了飞行器。

    还不忘在心里嘲笑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竟然看谁都以为是池晏。

    回家之后,松虞又百无聊赖地静养了几天。

    直到有一天,她趴在阳台上晒太阳,父亲平静地对她:“你有客人来了。”

    她一怔。

    打开门,张喆站在外面。

    对方十分紧张地对她做了个口型;你爸爸让我来的。

    下意识地转过头——

    她看到那半佝偻的背影,静悄悄地走进卧室里,关上门。

    阳光落在他斑驳的头发上,耀眼的银色。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这是父亲所能为她做的,最大的妥协。

    不知为何,眼眶微微一红。

    这之后,他们按部就班地恢复工作,完成了这部电影最后几场需要补拍的戏。

    贫民窟是没有办法进去了。事故之后,这个原本隐蔽的灰色地带,就被彻底封锁了起来。

    甚至没有人真正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没有官员试图对此事做出解释,也没什么人向他们问责。连向来嗅觉最敏锐的媒体,都罕见地三缄其口。

    他们就近找了个摄影棚,花了几天时间,把景搭起来,将原来的人叫回来补拍。大多数人见到松虞的时候,还是很惊讶:没想到她会恢复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她会这样精神抖擞。

    进度比预想中要快很多。正式杀青的那天,张喆在附近订了餐厅,还将早已杀青的人也都叫了回来。

    拉开包厢门的一瞬间,松虞深吸一口气,或许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视线只触及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尤应梦和江左。

    除此之外,桌子的大半部分都空空落落。

    她的心在一瞬间陷落下去。

    像是被潮水卷上来的离海的贝壳,被柔软的沙子,深深地埋起来。

    当然,松虞在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径自微笑。

    “咦?ce老师呢?”

    身边不知道是谁这样问道,女孩子怯生生的声音。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又抿住了唇,甚至疑心是自己将心里的想法给了出来。

    好在并不是她,只是池晏从前在组里的迷妹之一。

    张喆很自然地:“哦,老师他太忙了,就不过来了。不过他给大家带了礼物,一会儿就托助理送过来。”

    松虞不动声色地听着,什么都没有,但这顿饭吃得她心神不宁,总是疑心中途会有人走进来。

    可惜谁都没有来,只有一拨又一拨的人过来敬酒。好在顾虑到她大病初愈,没有人敢闹得太过分。

    离席的时候,她才发现门外排起了长龙——原来是制片人的助理们,索性搭了个台子,请所有人过去领伴礼。

    松虞远远地看到,从重围里杀出来的人,捧着精致的礼盒,满面红光,可想而知他们的制片人出还是一贯地阔绰。

    她站在阴影里,望着远处的喧嚣,眼神晦暗。

    明明已经被填饱的胃,却再一次地感到某种空洞的灼烧。

    松虞莫名地想起有一次池晏的人也曾经来剧组送宵夜,其他人都是山珍海味,而她却得到了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砂锅粥。而这一刻,她又开始真切地怀念那种味道。

    奇怪很多时候,人会记挂的,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她渐渐明白,出于某种原因,池晏正在回避自己。

    早在住院后期,松虞就尝试过给他发消息,但永远都是石沉大海。而之后,当她重新回到摄影棚,他也从未出现过。有事找他,出来回话的永远都是电影公司的职员——甚至不是他的那帮亲信下。

    直到这时候,松虞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除了那个死寂的号码,自己根本就没有别的方式可以直接联系上他。

    从前这个男人可以无孔不入地侵入她的生活,而这一刻他像幽灵般褪去,也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否很荒谬?在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信息时代,明明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只需要一串代码,几个数字,就能够彻查一个人的一生。但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她转身打算离去,但尤应梦突然走了过来。

    “不去领礼品吗?”她笑着问道。

    松虞:“算了,何必凑这个热闹。”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共同往外走。直到打算各自告别的时候,尤应梦终于露出迟疑的神情:“松虞,你最近真的还好吗?”

    松虞扯了扯唇:“当然,我都回来工作好久了,为什么要这样问?”

    尤应梦想:因为我看到你是怎样站在人群背后发呆。

    而我也最清楚,假如一个人想要拼命地借工作来逃避生活的伤痛,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什么都没有,只是笑盈盈道:“就是看你一天到晚只顾着工作,才会这样问你。既然现在电影都拍完了,要不要抽空一起去逛街?”

    “好啊。”松虞一口答应下来。

    她也正想要私下问一问尤应梦的离婚续办得如何,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

    但她并没有想到,尤应梦同样也是一心想要帮助自己。所谓的“逛街”完全是个幌子。

    她竟然直接被对方骗到了一家心理诊疗室。

    坐在一面采光良好的顶层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被阳光照成金沙一般的山峦和天际线,松虞哭笑不得地对尤应梦:“尤老师,你误会了,我真的恢复得非常好,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尤应梦显然并不相信,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别担心,松虞,这间诊疗室是只对贵族阶层服务的,非常有职业素养。无论你当时经历了什么,都大可以放心地告诉他们。”

    松虞一怔。

    倒没想到对方的心这么细,想到了这一层。

    感动之余,她继续:“可是尤老师,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何必浪费时间?你看,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还是我陪你去逛街吧”

    话还没完,她愣住了。

    余光突然瞥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穿过了走廊。

    是魔怔吗?她又将别人误认为池晏?

    但她定睛看过去。

    刺目的日光,清楚地照出和这个男人硬朗的轮廓,惫懒的神情,和修长的身形。那不是别人,的确是池晏——他独自一人,从心理诊疗室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进电梯间。

    大脑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本能地作出了反应:她立刻追过去,推开了电梯间的门。

    到底是迟了一步。

    冰冷的金属门在自己面前缓缓阖上,一点点遮住那晦暗的、狭长的眉眼。池晏漫不经心地垂着眼,把玩,并没有注意到她。

    而她定定地站在原地。

    “松虞,你干什么,怎么突然跑这么快?!”过了一会儿,尤应梦才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现在我相信你是全好了,就你这体力,去参加跑步比赛都绰绰有余”

    松虞转过身来:“尤老师,你刚才,这里的心理医生很有职业素养,是吗?”

    尤应梦:“是呀。”

    “所以他们绝对不会透露病人的任何情况?”

    她连连点头:“绝对不可能。会来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谁都得罪不起。你就放心地进去吧,松虞,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帮你约到的。”

    但松虞只是摆了摆:“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慢慢地坐回了刚才的休息区,拿出,在搜索引擎上输入ce。

    没搜到太多新闻。

    似乎从那一次爆炸之后,池晏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接受采访和进行公开演讲。

    关于他的络舆论,也渐渐变得风平浪静。

    但松虞立刻意识到,这才是最反常的:随着大选将近,池晏当然应该尽可能地增加曝光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销声匿迹。

    ——或许他的确有什么不对劲。

    既然没有办法旁敲侧击,她索性就直接拿出了,又给那沉寂已久的联络人,发送了一条新消息。

    陈松虞:你刚才去接受心理咨询了吗?

    良久后,毫无回应。

    陈松虞:我看到你了。

    依然毫无回音。

    这样一来,整页的对话框,竟然都被她一个人所占据了。

    松虞皱着眉,冷笑一声,对尤应梦:“走,尤老师,我们逛街去。”

    *

    话虽如此,松虞从来对于逛街这件事就没太大兴趣。

    经过了一家又一家的奢侈品店,她始终百无聊赖。

    直到视线突然触及到某个橱窗。

    明亮的吊灯下,挂着一对蓬松柔软的丝绸枕头。

    松虞停下了脚步。

    尤应梦:“怎么了?”

    “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我们走吧。”

    枕头,床,睡眠——大脑好像一个超载的记忆宫殿,蓦地浮现出了许多凌乱的画面:清晨阳台上的满地烟头,深夜客厅里循环播放的电影——似乎从拍戏以来,池晏就深受失眠所困扰。

    这会是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吗?

    她不得而知。这听起来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

    话回来,池晏的态度也实在让人恼火,他单方面地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如此冰冷和傲慢——即使是对同事,这也够没有礼貌了。

    但此后的大半天里,失眠这个想法仍然时不时地出现在松虞的大脑里,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她的心口反复跳跃。

    甚至于更多的细节也涌现出来。

    更多的画面,更多的声音。

    他:“我睡不着。”

    “不用这么麻烦的。”

    还有,在某一个深夜——“可以唱一首歌给我听吗?”

    最终她妥协了。

    这完全是出于对同事和病人的同情。打开的时候,松虞这样告诉自己。

    *

    于是这一夜,在寂静无人的卧室里,池晏的再一次响了起来。

    黑暗之中,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陈松虞:晚安。

    指用力地攫住了床单,深陷下去,仿佛陷进了柔软的白沙里。

    之后松开,慢慢抬起来。

    他终于还是失去自控力:只看一眼,他告诫自己,只能看一眼。

    指尖缓缓地摩挲过屏幕。

    但就在这时,一条新消息又发了过来。

    “晚安”这两个字下面,多出一段音频。

    它自动地播放了出来。

    “为你封了国境

    为你赦了罪

    为你撤了历史记载”

    澄澈而清亮的声音。

    一如陈姐温柔的眉眼。

    从指尖慢慢滑落下去,滑到膝盖旁边。

    直到一分多钟的清唱结束,一只汗涔涔的,才再一次握紧,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了枕头边。

    池晏:晚安。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在循环播放的歌声里,池晏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变得恍惚。

    海上的月亮一点点升了起来。

    迷离的光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齿轮般的、波光粼粼的梦。

    他的确做了一个梦。

    一个太过逼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