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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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梦跨越了长达五年的时间。

    五年后的池晏,的确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成为了s星总督。

    但奢华而富丽的总督府,反而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一个幽深的人造洞穴。

    在每一个夜不能寐的黑暗,他躁郁,痛苦,像受伤的野兽,游走在宫殿深处。金光闪闪的大圆顶,深红色的墙壁,墙上的每一幅名贵肖像,都以黑洞般的双眼凝视着自己。

    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谁,在等待什么。

    他身心俱疲地坐在书桌前。

    办公室里未处理的文书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塔。

    总督府外站满了抗议游/行的愤怒群众。

    而他只是微微笑着,砸碎了酒瓶,将烟蒂和打火一并扔进去。

    一切都被付之一炬。他的名声,他的帝国,他的未来。

    不断变换的火光,令静止的墙壁变成了飞速运转的隧道。

    而他亦站在其中。墙壁不断地向内收缩,挤压着,令他感到窒息——

    突然墙上多了一扇窗。

    窗户被打开了,一只人眼堵住了窗眼。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眼白膨胀开来,侵蚀着墙壁,挤出一道道蛛般的裂缝;而瞳孔则犹如一轮漆黑的太阳,终于锁定了池晏。

    两相对望。

    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彻底疯了。

    *

    醒来的时候,池晏大汗淋漓。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逼真。他还记得那些太过强烈的情绪,惊惧、愤怒和焦虑,像一道失控的吉普赛诅咒,渗透皮肤,刻入骨髓。

    是澄澈的嗓音唤醒了他。

    仿佛陈姐还在他身边,在枕边,近在咫尺。

    一分多钟的清唱,彻夜都没有停过。

    “为你涂了装扮

    为你喝了醉

    为你建了历史城墙”

    于是初生的日光,终于划破了无边的长夜。

    浑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明。

    他握紧,慢慢地走进了浴室里,任热水冲刷过僵硬的肌肉。雾化的玻璃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疯狂。

    梦境的内容再一次浮上心头。

    池晏突然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第一次做这个梦。

    只是从前他能记起的只有碎片,而这一次却是全貌。

    他反反复复地被同一个噩梦所困扰着:梦境的主角是他自己,五年后的自己,而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为什么?

    “——预知梦?”

    同一间诊疗室里,心理医生周蔚,凝视看着面前的男人。

    “ce,介意向我一下,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吗?”他又柔声道。

    池晏微微一笑:“介意。”

    这是一个典型的ce式回答。

    周蔚也掩饰性地笑了笑。

    “当然。”他。

    他见识过许多难缠的、甚至于是千奇百怪的人:这很正常,他知道自己的患者非富即贵,而处在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掌控欲太强,很难信任别人。

    但像ce这样的人,周蔚从未见过。

    他永远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男人像与自己进行商业谈判一般,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十指交叠,气定神闲。

    而他对自己所的第一句话是:

    “周医生,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的工作,和告解室的神父,有什么区别?”

    接下来一个时的咨询里,池晏极富耐心地与周蔚探讨了心理学和神学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抛出一两个问题。而周蔚则被迫变成了那个口若悬河的人。

    直到池晏的身影走出了办公室,周蔚才突然惊醒过来:对面的这个男人,完全掌握了对话的节奏。他不动声色地转换了两人的角色,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是医生与患者,而变成了学生与教授。

    这当然是一次彻底失败的咨询:

    他甚至可以是被对方愚弄了。

    所以周蔚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怕的男人,会这么快就回来找自己,并且饶有兴致地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然而——“预知梦”,这听起来太过神乎其神。

    他误以为池晏还在延续上一次的神学话题。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命题。目前为止,学界对于它还有着大量的争议。许多科学家试图从认知神经科学的领域来进行解释,但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精神感应”

    “我个人的理解非常简单。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或者是记忆偏差。归根结底,梦也是人类的一种生理行为。而它所反映,无非只是个体的生理状况,或者心理诉求。”

    “换而言之,假如你会梦到未来,一定是因为你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担忧,或者渴望。”

    他在试探。

    但对面的男人并不接招。

    池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多谢你的解答,周医生。”

    周蔚:“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假如您还有什么需要”

    “不必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神情淡淡地向周蔚伸出。

    这是一次沉稳有力的握。

    他:“再见。”

    走出诊疗室的时候,池晏给路嘉石发了一条消息。

    池晏:我今晚回s星。

    预知梦。

    尽管这听起来太过荒谬,但莫名地,他选择相信它。

    无论这一切是否能够用科学来解释。

    路嘉石:这么快?

    池晏:我需要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

    池晏:还有,我要找出那个人。

    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很久以来,都在黑暗中窥伺着自己。

    像是神庙里的老鼠,一点点耸动着油滑的脊背,试图用自己尖利的啮齿,蛀穿高高在上的神像。

    或许这只老鼠就在s星。

    但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借口。

    他之所以要连夜离开,只不过是想要逃避。

    因为,假如他真的要相信这场梦和五年后的自己之间,存在某种必要的联系,那么,他就必须要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

    在他的未来里,没有陈姐的存在。

    *

    这天下午,松虞收到了一条来自张喆的消息。

    张喆:陈老师,晚上一起吃饭呗?顺便聊聊工作。

    电影的前期拍摄完成,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反而进入了下一个同样麻烦的阶段:剪辑和后期。也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可怜的陈导演,都要将自己泡在昏天暗地的剪辑室。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他发了个地址过来。

    松虞一看就乐了。

    那地方恰好就在她家附近,地理距离倒是很贴心,但却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楼餐厅。张喆一向很抠门,连上次杀青宴的预算都卡得很死,怎么今天转性了?

    陈松虞:你发财了吗?

    张喆没话,只是发了个嘿嘿傻笑的表情。

    他好像格外兴奋。

    看来果然是发财了,松虞漫不经心地想。

    这个想法在傍晚抵达餐厅的时候,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服务生将她领到了整个餐厅最好的景观位:从这里可以看到非常清楚的天际线。落日的余晖,将天地都烧成一片明亮的火海。非常壮观的景色。

    因此,尽管张喆迟到了,松虞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恰好带上了电影素材。趁他还没有来,她独自工作了一会儿。

    这样一来,她自己都有点忘记了时间。再次抬起头时,最后一抹暗金色也隐去了,天空变成了海一般的深蓝。华灯初上,挤满了飞行器的高速轨道,变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光谱。

    而张喆竟然还是没有来。

    于是她没好气地打开。

    陈松虞:你人呢?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消息。

    张喆:我在家啊?怎么了?

    松虞:“”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但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服务生的声音:“先生,这边请。”

    “嗯。”

    低沉的声音。

    像是吉他的低音弦,被轻轻扫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颤音。

    松虞立刻认出了这声音。

    她惊愕地抬起头。

    眼前的男人衣冠楚楚,身形高大,除了池晏还能是谁。

    四目相对。

    心跳停了一拍。

    她似乎从他的眼里看到片刻的怔忪。

    但池晏立刻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对服务生点了点头,坐在了

    松虞对面。

    她:“???”

    “好久不见,陈姐。”池晏对她笑了笑。

    他的眼眸幽深,裹挟着许多她无法辨认的情感。

    又好像变得更清瘦,颧骨更明显,轮廓也更深邃。衬衫领口胡乱地解了两个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或许只是灯光的错觉吧。

    “你最好解释一下。”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又同时怔住。

    接着池晏的响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路嘉石:惊喜吗?够意思吗?我精心挑选的地点,楼下就是酒店套房,走路就能到嫂子家,春宵苦短,抓紧最后会啊哥,再不年轻就老了!

    池晏:“”

    这都是些什么胡话?

    现在想来,路嘉石骗他出门的理由同样非常蹩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根本没察觉。或许是因为那个梦让他的心情太阴郁,或许是因为——

    潜意识里,他默许这个错误。

    于是他就能够最后再见陈姐一面。

    池晏面无表情,眸色沉沉,深深看了松虞一眼。

    突然他很想要抽一根烟。

    但接着他才想起来:哦,自己已经决定戒烟了。

    可是烟瘾真难戒。

    深入骨髓的渴望,怎么可能立刻就从身体抽离。

    他垂下眼眸。

    却看到瓷白的指,轻轻搁在深红的桌布上,半握住一只玻璃杯。浅浅的水雾,光影交叠下,真像一枝盛放的白玫瑰。

    喉结又滚了滚。

    池晏听到自己平静地:

    “抱歉,陈姐,看来是我弟弟自作主张,把你约了出来。”

    松虞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她冷着脸:“那你们还真是神通广大。”

    池晏轻轻笑了笑。

    神通广大。

    他真希望自己神通广大,可惜他不是。所以他才不能留住她。

    “他太胡闹,我代他向你道歉。”他,“希望没有太打扰到你。”

    他的声音很客气,平静而疏离。

    仿佛他们真是一对商务的伙伴。

    松虞想,她曾经见过这个男人的许多面,唯独没有这一面——想必当他坐在谈判桌上的时候,就是这幅波澜不惊的面孔。一个锱铢必较的、最吝啬的商人。不肯多一丝情感,多一分微笑。

    她不再看他的脸,反而将视线转移到桌旁的一支白玫瑰。

    昏黄的灯光,照耀着它层层叠叠的花瓣:她疑心这只是一枝假花,否则怎么会这样毫无生气?

    “一顿饭罢了,谈不上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松虞冷淡地。

    池晏低声笑道:“是,一顿饭罢了,就当是为我饯行。”

    “饯行?”

    “我今晚就要回s星。”

    指一滑,差点要碰翻杯子。但是到底没这么失控,她顺捏住细细的高脚杯,对着他遥遥地举杯。

    “祝你一路顺风。”她听到自己。

    并没有问他是否还会再回来。

    服务生安静地端来了前菜。

    山羊奶巴伐露。

    没人提及昨夜发生的事情。谁为谁封了国境,谁为谁建了城池围墙。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

    双方都没有什么聊天的兴致,当然似乎也没什么可聊。假如不是这家餐厅的法餐做得的确不错,松虞简直想要提前离开。

    就这样熬到了甜点。

    一只巧精致的蒙布朗被端到她面前。

    卖相不错。她懒懒地抬起了银勺子。

    就在此时,灯光骤然暗了下去。

    眸光一闪,池晏警觉地抓住了她的腕。

    掌心是熟悉的体温。

    匆匆一瞥,他的轮廓在阴影里,眼底却染上幽暗的灯火。

    但不过是虚惊一场。

    提琴缠绵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何时,桌前站了两个人。

    提琴无比陶醉地仰着脖子,女歌则握一大捧红玫瑰花,深情地演唱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歌词。

    松虞:“”

    难以想象这一幕竟然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这场面实在既尴尬又好笑。而这究竟是谁的创意,似乎也一目了然。

    “你弟弟还挺有想法的。”她笑出了声。

    池晏:“让你见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指尖,又向服务生轻轻颔首。

    对方立刻会意,挥退了这两位演奏者。

    尽管是让人头皮发麻的音乐,但到底还是音乐。旋律戛然而止的一瞬间,松虞感到空气冷静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

    “那我们走吧。”她。

    “我送你?”

    “不用,这里离我家很近。”

    但池晏坚持:“我送你。”

    这么近的距离,开飞行器似乎太题大做。他们搭电梯下去。无形之中,一度凝结到冰点的气氛,也因为刚才那首尴尬的情歌,而转而有所缓解。

    从酒店出来,过两个街区,再经过一个广场,就回到了松虞的家。她现在还和父亲住在一起。对于她来,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乎算是饭后的散步了。于是莫名地,她兴致上来,突然开始向池晏介绍路边这些熟悉的店铺。

    “这家洗衣店的老板娘和我妈妈是好朋友。”

    “时候我最喜欢这家拉面馆——啊,看起来现在已经倒闭了。”

    他们之间从未聊过这样的话题。日常生活,日出到日落,一切最普通、最无趣的鸡毛蒜皮。

    演过特工片的人,突然来演肥皂剧,会很违和吗?

    她不知道。

    但她讲得很投入,池晏也听得专注。偶尔他会垂眼望着她,露出一个真切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在别离前夕,彼此所的每一句话,都会变得尤其充满纪念意义。

    “啊。”松虞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拐角处一个的霓虹灯牌,“你看,那就是我常去的电影院。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兼职,就是给他们做放映员。后来老板还送了我一张终身会员卡。”

    池晏微微一笑:“哦,就是你从早到晚都泡在里面的电影院吗?”

    松虞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在发布会上的。”

    她突然心口一热。

    “我都忘了。”

    池晏:“嗯。”

    但是他还记得。

    借由这些琐碎又毫无重点的讲述,他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张更活泼、更年轻的面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十几岁的陈姐。是他未曾有幸参与过,她的少女时代。

    原来这就是她的童年和青春。

    年少时的他,也曾经无比羡慕这样的平民生活:并不算富裕,但是至少精神富足,也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平淡而幸福。

    但他知道,这样的生活,自己从来不配拥有。他的人生只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

    直到这一刻,行走在这条街上,他突然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并不遥远。

    因为陈姐曾经拥有过。

    所以他好像也就不再那么遗憾了。

    但很可惜,这条路不能永远走下去。

    两个人从广场上经过。

    河边的倒影,如同一幅浓郁的油画。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松虞隐约地听到一点飘摇不定的乐器声。

    很熟悉的声音。

    她凝神望去,看到广场的某个角落,一个街头艺术家正孤零零地倚在路灯下弹吉他。

    眼睛一亮,她快步走了过去。

    年轻的艺术家,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士朝着自己走过来,立刻深受鼓励,弹奏得也更加卖力,甚至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该为她弹奏哪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但接着他就看到一个英俊而高大的男人,懒洋洋地走了过来。

    这位帅哥目光灼灼地望着前面的女士,仿佛眼里根本看不到别人。

    哦,名花果然都是有主的。

    垂头丧气只是一瞬间,艺术家又高兴起来:毕竟这真是一对般配的情侣,站在一起都像是一幅画。

    一曲结束,松虞十分配合地鼓起掌来,突然又:“可以借一借你的吉他吗?”

    她的语气太亲切,对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松虞很自然地将这把吉他递给了池晏。

    “走之前,再弹一次吉他吧。”她。

    “好。”池晏掀着眼皮看她。

    第一次音符出现的时候,松虞怔住了。

    那是一支熟悉的曲子。

    是基因迷恋的片尾曲。

    但一切都是全新的。她根本不知道池晏是怎样无师自通地,将一支慷慨激昂的钢琴曲,改编成了更曼妙的吉他曲。奇特而饱满的,热烈而酣畅的旋律,令她眼前也出现了许多绚烂的画面。从湿热、淋着雨的夏季,一瞬间又来到了大雪飘落的冬日,凝视着玻璃窗上徒然绽开的霜花。

    片尾曲——松虞心想,真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许也是某种暗示。

    假如告别一定要到来的话。

    这就是最好的时刻。

    她选择不去在意内心莫名生出的落寞,而沉浸在音乐里。

    但就在这时候,音符却戛然而止。

    池晏扔开了吉他,一步步朝着她过来。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突然之间,她的心跳也开始加快。

    因为这一幕和那部电影——和基因迷恋的结尾是何其相似。

    昏黄的路灯,将修长的影子投射到广场古老的建筑物上。仿佛黑暗的罅隙里,蓦地生出了一线狭窄的光。而破碎不定的光像无数只坠着金粉的蝴蝶,每一寸都照进她心口。

    身后陶醉的艺术家终于惊醒过来,大喊道:“喂!怎么不继续弹了不是,你扔我吉他干嘛!”

    在这样的大喊大叫里,池晏一把握住了她的腕。

    他们好像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只有彼此。

    四目相对。他低下头,深深凝视着她,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像久违的春风,又像冬日的初雪——这就是池晏。他带给她的感觉,永远如此矛盾,如此极端。

    但鬼使神差地,松虞却突然想起刚才在餐厅里,灯暗下去的一瞬间,这个男人同样是立刻握住了自己的,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她前面。

    语言是可以谎的。

    但身体的本能却不可以。

    “你还不走吗?”她违心地问。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她听到池晏轻声道,“跟我回s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