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人间失格
既然准备投稿,那么当然不能随便乱投,最起码要对往哪儿投有了解。关于这个方面,涉猎广泛的大庭叶藏表示他可以帮她把各个出社报社的大致情况总结整理出来。野寺萤很高兴地道了谢,完全不在乎时间的流逝,黏在心上人身边不愿意走,好似不愿单飞的大雁。
大庭叶藏对野寺萤难得露出的、他以前很熟悉的“女人的一面”既惊奇又恍然,接受良好,没有表现出不适应不自在的样子,言行从容而温柔,像少女梦中最完美的情人。
反倒是一直在两人间占据上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什么就什么的野寺萤进退失据,浑身上下都抖擞着自以为谁都看不出来,实际上简直加粗加黑的情绪。
大庭叶藏靠着阅读她的情绪轻而易举地满足了她的期待,叫她越陷越深,心甘情愿地因爱盲目。
虽然让野寺萤开心和讨好其他女人在本质上是一种行为,包括出发点都没有任何不同,但大庭叶藏却不觉得累,也没有感到苦痛。这也是他的心甘情愿。
他只知道野寺萤的快乐也能让他快乐,甚至他能让她快乐这件事本身就够让他快乐了。即使身体中永远有一部分在以观察者的目光冷眼旁观,即使那一具腐烂在灵魂底的尸首无时无刻不发散着悲恸绝望的气味,即使那快乐本就诞生于腐烂的尸身之上。
但快乐终究是快乐。
他心甘情愿当个被女人、被恋爱迷昏头的大傻瓜,虽然这对他的头脑而言太难了,但他至少能努力把自己伪装成这样。
谈恋爱时的氛围是很要紧的,爱情本就是浪漫的事,带着点儿不屑于生活的虚高,那么可以想见,煞风景的情况在恋爱中是绝对的禁忌。
哪怕是最的一件事都会被爱人记到天荒地老,心里永远扎着一根刺——那些乐于介绍自己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用亲身经历告诫了大庭叶藏这一点。
而且,最关键的,给自己戴上一副假面更有助于他们的安全。
他不能再顺着自己的心意行动了——话回来,是否真是他的心意。关于这一点,大庭叶藏居然无法给出
准确的答案再冲动一次的话,他在野寺萤眼中指不定会是什么形象。
没错。
不能急。
他不能那么患得患失,不能那么恐惧,那样太不尊重野寺萤了,简直就是在质疑她的真心。
既然他祈求她的信任,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也要信任她。
这是他从野寺萤身上学到的人生经验。
大庭叶藏的“改进”被野寺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也毫不遮掩地为此欢喜,于是两人在关系转变的这一天迅速调整了双方的定位,相处模式也变得蜜里调油,顺畅得就像这世间任何一对无忧无虑的深情爱侣。
只是在回家后,独自一人,野寺萤站在昨晚她站的位置,望着她昨晚望的地方,萦绕在她心头的幸福感情尚未沉淀出更浓稠的美好,便已背上了一点点不该有的重量。
为什么其他人的恋爱可以那么轻松美好,不用担心自己一句无心的话会让喜欢的人感到痛苦?
她能带给他爱与美吗?
她真地能让喜欢的人感到幸福吗?
不是经过妥协,被四舍五入后的幸福,不是留有余地的幸福,而是斩钉截铁,南山铁案般的幸福。
她可以吗?
没有早晨那么自信的野寺萤终于不再飘了,本该早就诞生的卑微感也虽迟但到。
她开始担心、紧张、慌乱,并且无法控制这些情绪。
她知道这些情绪是负面的,需要排解掉的。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排解。所以她只好强行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把全副心神都花在翻译文章上。
别,还挺有用。
一直奋战到深夜,改稿改了几十遍,把原文和译文都倒背如流的野寺萤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打了个哈欠,准备明天继续在学校粗翻一篇新的文章。
唔,就选最后一片常青藤叶吧,顺便安利给阿叶看。
阿叶你就是我的最后一片常青藤叶?
噫噫噫——!
对了对了,保尔艾吕雅的那首诗。
是叫凤凰?
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多么美的诗。
所有的诗都有了全新的内涵。
那坠在草叶上的露珠。
你就是被露珠折射
出无数光线的光源。
在枕头和薄被中间演绎属于自己的狂恋的少女带着微笑睡去。从今天到明天,再到下一天,在爱人和被爱之间编织属于自己的命运的少女每一个夜晚都带着笑容睡去。
她笑着,到梦里去见心上人去了。
他人云:梦中情人。大抵便是如此。
大庭叶藏把收稿方整理出来后,已经翻译好四篇欧亨利的短篇的野寺萤和他商量着,没有分散投稿加大过稿率,而是一次性把四篇都投给了东京都新闻社,然后便开始了焦灼不安的等待。
野寺萤觉得现在的焦灼比等高考分数出来都还要强烈得多。
她一天一天地忐忑不安,做什么事儿都没劲,集中不了注意力,和谁交流都心不在焉,只有和大庭叶藏在一起的时候能例外,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分每秒都在诉自己的紧张,从恋人那里不停地索取安慰缓解心理压力。
大庭叶藏很在乎野寺萤的心情,但他也没办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想了好久,想出了个能减轻少女心理压力的办法。
他把野寺萤带到了昨日踩过点的地方。
这里是镇子北面偏离道路的一丛矮树林,长着贫瘦的树木,杂草和灌木堆满了间隙,枯枝败叶隐在根部,他们隔着一条一米宽半米深的清澈河站在林子对面,红彤彤的夕阳把山脉镀上一层古老的色彩,那树梢上流淌着金红色的蜜,似是熬了蜜蜂的血在里面。
大庭叶藏从包里翻出一块崭新的桌布,铺在平坦柔软的杂草丛上,然后邀请野寺萤坐下,“看看美丽的风景可以放松心情,如果你没兴致,那么就当是为了我,暂时不要想别的事了,单纯地陪我坐会儿吧。”
野寺萤听得心里熨贴,被照得暖洋洋的脸庞在橙红的光线下像一朵灼灼的芍药,花开烂漫,浪漫至死。
婀娜的少女笼着校服长裙屈腿坐到少年身边,挽住少年的臂,声音娇俏,“好啊,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你。”
好喜欢你。
每时每刻都在喜欢你。
每一秒都在更喜欢你。
想要更靠近你。
想要更了解你。
一切的一切
爱竟能使最善言的人成为哑
巴,让她的心里鼓动着狂风暴雨却找不到开口的方式。
夕阳一点点落下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遥远的鸟兽声陆续消失,溪潺潺,也带着一种天长日久不知从何起,只好让水流向大海的安宁。
大半个天空成了梦幻的紫蓝色,人的一生中只能偶尔见过几次这样天然的色彩,在每个孤独的夜晚一再回忆,是无所谓仁爱也无所谓残酷的天地最温柔的漠然。
和大庭叶藏一起看过这样的天空后,野寺萤再也记不清在这之前傍晚的色彩。
一颗颗星星上班似地亮了起来,像水晶,像钻石。水晶漂亮,钻石漂亮,但都没有星星漂亮,因为星星最遥远,最不可触及。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最美。
是吗?
和恋人靠在一起的野寺萤没有丝毫犹豫便瞬间反口,心想那么认为的人都是求而不得的人,因为得不到,所以只好自我安慰。然而事实上,最美的当然是就在身边、十指交握的爱。
嗯,没错,文学有时候就是一种巧言令色,但这都要怪语言和其涵义没有人类想象中那般珠联璧合完美无缺。
“阿萤,看那边。”
有一搭没一搭和恋人闲扯着印象派中那几幅出名的风景画的野寺萤回神,收回凝望星空的目光,轻应着,往大庭叶藏示意的地方看过去。
安详的宁静的丛林中升起寥寥几颗萤绿的星星。
野寺萤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大庭叶藏握着的紧了紧,敏感的耳畔传来他轻颤的声线,“偶然发现的你喜欢吗?”
野寺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只好缓慢地深呼吸了一次,强忍着不去管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用鼻音“嗯”了一声。
三分钟后。
野寺萤注视着陆续从黑暗中亮起的一朵朵萤光,压抑着泣音,“我不敢再看到你了。”
“为什么?”一直凝视着她的大庭叶藏轻声问。
“我有一种让我恐惧的预感,如果我再看你一眼,我一定会爱你爱得无法自拔阿叶,我有点害怕那样的自己。我还会是我吗,还是仅仅是爱你的奴隶?”
“那么,”寂静中,少年的声音充满爱与温柔,“把眼睛闭上吧。”
野寺萤听话地
缓缓闭上了眼睛,远方是紫罗兰色的天幕和闪烁的星光。
一片黑暗中,周遭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她感觉到大庭叶藏松开了握着她的,转而抚上她的背。
她隐约有了预感,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像安安静静合目等待着的睡美人,总有某个时刻,会有命中注定的王子翻山越岭而来,闯进她的城堡,将她唤醒,给她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幸福结局。
夜色逐渐从紫罗兰色转为幽幽的墨蓝色,宛如亿万有情众生心中的幽思汇聚而成的苦情海,默默注视着所有正在上演的爱情。
飞出来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慢慢从林中往外蔓延,潺潺的清溪倒映着美丽的绿光。
萤光和星光太暗,照不亮那些太细微的东西。
大庭叶藏捧着心爱之人的脸颊,在她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填空题。
一个吻后面是什么?
是又一个吻。
时间静止了。
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悠悠然飞过河,四处观光。它们不知道路过的两个呼吸交融的存在是什么,有好奇心重的,飞近了,停在发上、肩上,尾部的信号灯闪一闪,没得到反应,便无趣地离开。
一闪一闪的萤火虫不关心自己路过了什么,围绕了什么,它们自有自己的事要做,就像那条河,像那片天空,像数万光年外已经爆炸的星星。
这对恋人的爱与幸福,华美地铺在草丛间,垂到树梢上,沉进清河底。
整个世界都不知道,只有他和她知道属于爱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