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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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人的意志心情真得能影响与自身有关的世界,那么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东京都新闻社的回函在大庭叶藏带野寺萤去看萤火虫的第二天中午送到了野寺宅。

    野寺萤踩着晚饭点到家后,家里的佣人争先恐后地向她道贺,把她整个人扔进一个空洞里,不长的路走出了爬山涉水的艰辛,最后一关是传中的恶龙——野寺夫人。

    一举一动都完美符合这个社会对家庭主妇和高贵女性的认知和定位的野寺夫人似乎也难得真心高兴,微圆的眼弯成月牙,眼尾出现了明显的皱纹。

    “萤,你的翻译作品被收录了哟,石岛主编在你这个年纪就能翻译外文的还是第一个呢。”

    (为什么会拆开我的信?)

    (为什么不问我什么时候去投稿的?)

    野寺萤完全无法体会到成功的喜悦,她面色怔愣地一个个谢过向她道贺的人包括自己的母亲,然后依着母亲的话,做出一副迫不及待要去看回函的样子跑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野寺萤差点哭出来。

    突然穿越到这个世界她都没哭,但自己的隐私被人毫不介意地拆开了,她却无法控制地鼻头一酸,泪水盛满眼眶。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飞快而心地眨着眼睛把眼泪眨回去,然后才走向书桌,拿起那封已经被拆开的信,从信封里倒出一封回信和八十日元。

    回信上写了些套话,也写了期待她下一次的投稿。

    野寺萤面无表情地看完,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抽屉里,然后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她应该下去和母亲分享自己的喜悦,一自己的心路历程,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份事业的热爱,畅想一下自己成为知名翻译家的未来——她知道她应该这么做,让自己能对自己的未来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但是她什么都不想做。

    她也不能冲下去质问他们为什么要私拆她的信件。个人隐私这种事,哪怕在她的世界里父母与子女之间也会因此发生争吵,更遑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子女根本没有个人隐私这种事,所以她连发起一场吵

    架的正当资格都没有。

    退一步,即便她能仗着野寺夫人的溺爱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做些无理取闹的举动让人头疼——就像每一个家庭中那个最受宠爱的孩子会做的事一样。但是她又哪有立场和底气那么做呢?

    野寺夫人的眼睛很漂亮,脸型也是柔和的鹅蛋脸,盘起的头发露出那古雅的美人尖这些都是她身上也有的部分,是野寺萤继承自亲生母亲野寺夫人身上的部分。

    (阿叶)

    野寺萤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

    她换了衣服,匆匆下了楼。

    饭桌边,厨娘正摆上最后一道配菜。

    即使是丈夫不在的时候也不会坐主座的野寺夫人慈爱地笑着,对野寺萤轻轻招招,“快过来,吃完饭后我们要怎么告诉你父亲和哥哥们这个好消息,他们一定会为我们萤骄傲的,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上次你哥可是了,最近萤都不要洋服和东京流行的东西,只要各种外文书了呢。”

    野寺萤面上带着亲昵的笑,“不用啦,我倒想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给你们买礼物呢,但是只有八十日元,感觉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真纠结呀。”

    野寺夫人眼角的皱纹愈发多了,她怜爱地摸了摸幼女的脸蛋,那没有丝毫杂质的爱意让野寺萤整个人都成了一条绸带。

    绸带很珍贵、十分美丽,但她不想当绸带。

    “对了,妈妈,您不是让我约叶君来家里做客吗?正好在我翻译文章的时候他给了我很多帮助,现在我投稿成功了,也想好好谢谢他,您看什么时候合适?”

    停留在她脸上的那只收了回去。

    野寺夫人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恢复了温雅的浅笑,那双遗传给女儿的美眸中不疾不徐地透露出一些毛刺般的不屑与讽意。

    野寺萤心里一个咯噔,还没等她理解野寺夫人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后者轻慢的口吻。

    “他呀你要是想感谢他的话我会给你准备好合适的礼物的,不过请他来家里的事还是算了吧。萤,既然那孩子快要离开了,我也不想多,但是你还是不要和他交往过深的好,”雍容的夫人

    露出了一个优雅而傲慢的微笑,“如果被他带坏了怎么办呢?那种人”

    野寺萤置于膝上的缓慢握紧,她保持着天真快乐的笑容,一副不理解的模样,皱起眉头娇声嗔道:“真是的,您怎么这么人家呀?叶君人又聪明懂得又多,人品性格都很好。他可是帮了我很多的好朋友噢,妈妈您不能这么他。”

    食物的热气和香气徐徐蒸腾。

    野寺夫人做出点到为止的姿态,那是上位者对不放在眼中的下位者,甚至都不屑于批评的高傲姿态。

    而被她母亲贬低到如此地步的是她喜欢的人。

    野寺萤见野寺夫人真地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觉得心里被谁撕开了一条裂缝,裂缝后是一片空洞,冷风哗啦啦地吹,夹着冰雪。

    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的野寺萤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她没有像往日一样回房,而是跟着野寺夫人,在对方投来问询的一瞥时竭力不暴露更多情绪,只好奇地问:“母亲,您还没告诉我您为什么要那么叶君呢?他做了什么吗?”

    野寺夫人的脚步慢下来,她话做事都是一副悠然从容的态度,有时还带着一切都被满足后的慵懒倦怠。此时此刻,她谈论大庭叶藏,用的是谈论某个她都不屑于去谈论,只看在爱女的面子上勉强开口的态度。

    这样的态度不可能不刺伤野寺萤。

    “没什么哦,如果那孩子不是萤你的朋友的话,我是不会在意的。但是既然你和他交好,那么有些事我就不得不注意了,谁叫你这孩子从都无忧无虑的,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如果一不心被带坏了的话该怎么办呢?”

    “哎?什么啊,您得太含糊了,我不明白!”野寺萤指尖微麻,调动全部心神来让自己的表情语气都活跃起来。

    “你不知道吧?那孩子基本每个月都要向哥哥姐姐要钱哦,什么理由都有,一个丢钱的借口在所有人那里轮了一遍,下次又换一个借口。”

    “可能他想买什么东西,书啊绘画工具之类的,但是零用钱不够呢。”

    “那可不是欺骗亲人的理由,而且大庭家怎么可能连零用钱都不给足呢?穿了就是咳,还有他对待

    女孩子的态度也是——萤,要不是我知道我女儿绝对看不上那种男人,我可不会放任你和他来往。他的那种做法呀,看似谁都想讨好,但又谁都不在意,是典型的薄情人呢。”

    野寺夫人动作优雅地拉开门,回眸,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对陷入沉默的女儿:“嘛,不过那个孩子很懦弱胆这点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我不用担心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被他欺负了。我可是知道的哦,我们家的萤姐是很了不起的,现在还有作品登到报纸上,无论是品性还是能力都超出大庭家的男孩子。你父亲绝对会很高兴的。”

    野寺萤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自己了什么,结束了对话,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身汗,黏着里衣很难受,她想先去洗漱。在拿衣服的的时候,她从衣柜边的全身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她看到自己脸色惨白得像得了重病,一双眼暗沉无光,唇角下撇。

    野寺萤突然有一种冷笑的冲动,但她没有笑出来的力气。

    这副样子。

    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她这副样子有问题。

    但是刚才野寺夫人什么都没。

    野寺萤终于肯定了自己并没有在自作多情,她绝不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野寺夫人确实什么都知道,并且也给出了相应的反应。

    这个出身华族的女性,生长在这个国家的顶级阶层里,如果在古代,那么不定还是罕见的能以女子之身留名史书的那种人,但是在黑船开港后的如今,因为社会的动荡和时代的发展,高山为壑深谷为陵,除了一个“华族”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的她除了抱紧身为贵女的骄傲外还能做什么?

    在她不得不为了家里的生计下嫁给乡下的大地主之后。

    这就像江户时代那些快要饿死在京都的皇族公卿,把自己的女儿卖给武家换上一大笔钱,美其名曰结秦晋之好。

    野寺萤其实不是不理解野寺夫人的心理。

    作为母亲,野寺夫人对自己是真心的纯粹的喜爱,甚至还要超出未来要继承家业和赡养她的儿子们。这或许也是她对自身的一种怜惜后的移情。因为自己过

    得不好,所以希望和自己相像的女儿能够避开所有她遇过的障碍,顺顺当当快快乐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野寺萤不是不能理解野寺夫人对大庭叶藏的不喜。正如对方刚才的,如果大庭叶藏不是她的“朋友”的话,那么在对方眼中,大庭叶藏也姑且是个长辈眼中讨人喜欢的孩子。幼子不必有太大出息,只要讨人喜欢就够了。

    但是就因为自己的女儿喜欢上了那个幼子,于是曾经她不在意的那个孩子的缺点都成了芒刺在背,扎得她那颗充满了母爱的心鲜血淋漓。

    她穷过,一直穷到嫁人,为人妻子后才有了经济方面的充裕,但还得摆着华族的气派,不像那些乍富的暴发户一样大大脚地花钱,一分一厘都要思考地位和风雅。

    她穷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以她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儿也尝尝那种滋味。

    所以她厌恶引诱了自己女儿的大庭叶藏。

    关于女婿的人选,她连母家那边的交际圈都不曾考虑过,就因为那些姓氏只剩一个高贵的姓氏,家里不定一年都置办不起一件普通的和服,她不会为了一个华族的名头就让爱女也去过那种生活。她深思熟虑到这种地步,偏偏突然冒出来一个连继承权都没有的乡下地主家的幼子,她怎么可能不厌恶对方?

    野寺萤知道、理解、体谅野寺夫人的想法和做法,世界上所有人都能指责野寺夫人,只有她不可以。

    还能什么呢?

    她最无法接受的明明是野寺夫人的那些并不是假话。

    虽然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并不是假话。

    大庭叶藏确实做了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