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寺夫人没有追上来，野寺萤因此松了一口气，又有种心落不到实地的不安，不由烦躁地抽出了一张稿纸，在上面写着野寺夫人刚才提到过的家世啦亲戚啦之类的东西，然后用树状图的格式把野寺家和大庭家的各项条件都列出来，把她和大庭叶藏的各项条件列出来，一个一个地思索，斟酌自己现在有什么筹码能服野寺夫人。

    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想和家里闹僵的。

    来到这个世界后，大庭叶藏给了她心灵上的安全，但身体上的安全和富足却是野寺家给的，更别提她身体里还留着和他们一样的血，她天然便在感情上低了他们一头。

    因为做不到像爱真正的亲人一样爱他们，所以她才会对他们充满不可道与人的愧疚，也因此，她愿意尽可能地妥协，委屈自己来让他们开心，所以从未提过不想去女校不想学花道之类的话。但是，只有婚事她不能妥协，这是一辈子的事，她不能委屈自己一辈子，只为了别人高兴。

    没有人有义务这么做。

    不过，就算是在婚事上，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可以和他们在沟通下达成共识。她希望他们可以明白大庭叶藏对她的重要性，明白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明白对她而言最好的东西不是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数之不尽的金钱，而是心灵上的安定和自由，是纯粹的爱和艺术上的共鸣。

    如果大庭叶藏真是话本中身无长物的穷子，那么她也不会傻到妄想野寺夫人会同意，但幸好，大庭叶藏只是比野寺夫人心里的女婿人选要低上一等而已。

    野寺萤希望野寺夫人能容忍大庭叶藏对她的爱、她对大庭叶藏的爱可以弥补上那些差距这一点。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只为了自己就让野寺家蒙羞的。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

    “是因为太累了吗？还是遇到了什么困扰？”大庭叶藏突然的一句话惊了野寺萤。

    身体反应性缩了一下的少女慢半拍地抬起头，露出一个在野寺夫人面前经常露出的茫然又天真的微笑。

    “有吗？

    可能是最近睡得有点晚吧。”

    这是下意识的回答。

    坐在对面的少年移开了视线，然后又低下头，不再话，陷入了沉默。

    那忧愁的沉默。

    野寺萤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反口，“不是确实有点麻烦事。对不起，阿叶，我不是欺骗你，只是跟别人套话顺口了。”

    “这样啊，”心情恢复的少年抬眼冲少女笑了一下，温和的抚慰意思，表示自己的不介意，“那是什么麻烦事，可以和我吗？我有点担心你。已经被困扰好几天了吧？我实在忍不住了，只能看着你担心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野寺萤只想把那些谈恋爱会降低智商的家伙狠狠揍一顿！

    为什么她家阿叶就没变笨啊！

    野寺萤没有掩饰自己的纠结和沉思，大庭叶藏也没有逼迫，安安静静地等着她。

    这一举动难免泄露了他的底气，正因为清楚对方会顺应自己的意愿，所以才那么从容。

    有生以来，大庭叶藏只在野寺萤这里拥有这样的底气。

    他为此无法放，即使他的爱里充满了不好的东西，他也是个有羞耻心的人，他也无法放。

    大庭叶藏安静地等待着，漫无目的地猜测困扰恋人的是什么事，自己是否能帮上忙，如果做不到的话又要做什么来安慰、鼓励对方。

    两个人都陷在思维的漩涡中，以至于没人听到木屐踩踏楼梯的声音。直到门被敲响，两人才悚然回神，呆呆地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大庭叶藏起身去开门，野寺萤动作利落地把稿纸收起来，用画册盖住。

    门外是谁都没想到的山下椿。

    “哎呀，叶藏少爷，你好，我是来找我们家姐的。”

    面对着野寺家女佣的眼神，大庭叶藏像是被谁推了一把似地往后退，侧开身子露出野寺萤。视线仓惶飘过去，他看到野寺萤骤然沉下脸色，抿着嘴站了起来。

    “阿椿，你来做什么？”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野寺萤不高兴了，但大庭叶藏还从少女的姿态中看到了一种抵抗、戒备的态度。他不了解其中的秘密，但一种隐约的预感掠过脑海，他仿佛没办法不继续往下想。

    “夫人让我来叫你

    回去呢，”山下椿带着尴尬的笑，“夫人希望萤姐以后放学了直接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这段时间外面不太安全。”

    野寺萤一瞬间血往上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沉稳的态度的，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丝毫颤抖，“母亲的话我收到了，你回去吧，我今天不在家吃晚饭了，请她不用等我。”

    “啊？萤姐”

    “如果母亲有意见的话，回去后我会找她的，”野寺萤用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道，“至于现在，请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山下椿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见野寺萤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想劝，又不好当着大庭叶藏的面开口，只能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答应了，转身，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梯。

    空间恢复死寂。

    在大庭叶藏身形一晃时，野寺萤像是被惊醒一般冲过去关上门，锁好，背靠着门板，拉住了少年的，“阿叶，你先别话，听我解释。”

    “”

    “母亲发现了我和你正在交往，她看上的人里面没有你，所以她希望我和你不要再来往。我当然不同意啊，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她争执。阿叶，我知道我妈妈的行为很伤自尊，但她不是我是，我没办法怪她，因为她都是为了我考虑，即使她考虑的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拜托了，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也不要因此什么丧气的话，我一定会让家里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的。我发誓，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了。”

    “”

    “阿叶？阿叶、阿叶、阿叶你不要这样你不话我好慌啊，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觉得太尴尬了，这种不开心的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以为我能悄无声息地解决掉的，谁知道她居然会直接叫阿椿来找我阿叶？你在想什么？”

    “野寺夫人看上的人是什么样的？”

    紧抓着少年的不放的少女瑟缩了一下，继而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即使他一直垂着眼也不放弃，“就是世俗观念中那种很适合当一家之主的人，但是你知道我的啊，和那种人在一起我会死的！不对！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行！阿

    叶，不是你的话我活不下去！是真的！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一开始是我以为自己能帮助你，为什么现在变成你是我的救命稻草？是我太没用了吗？我只给你带来麻烦和困扰，没有任何良好的影响吗？”

    她的身体弓了起来，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非人的痛楚，她的眼睛在向他求救。

    野寺萤到这个地步，大庭叶藏实在是受不了，只能赶紧上前一步把她搂到怀里紧紧抱住，“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没有生气，阿萤，我只是在憎恨我自己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不是的，你给了我一切，我明白的、真的、没事，我理解你”

    野寺萤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她在大庭叶藏他憎恨自己的时候感到了绝望。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谁能在爱里忍受这样的瞬间？

    都是爱情让人贪心。

    她感到大庭叶藏急促地深呼吸了一次，似乎压下了什么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东西，然后她听见他：“我相信你，我喜欢你，我爱你，阿萤，不要怕，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除去我亲耳听到你对我的不信任之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想要我在你眼里根本没缺陷的爱，而你给我的是在你眼里我的缺陷都被包容的爱。

    没关系。

    你爱我这件事就够我幸福一辈子了，我可以当作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

    没关系。

    你别慌。

    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暴露你根本不相信我这件事了。

    “我马上就写信给父亲，我会好好求他的，如果他不同意，我就去求哥哥，求母亲，求姨母和祖母。就算看不上我，但他们总不至于看不上我父亲。如果父亲愿意费心的话，野寺先生应该也不会拒绝我会向他们做一千个保证，要我立字据都可以，我会向他们发誓只要他们把你嫁给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和在野寺家一样的生活要我去从政还是从商都可以，哪怕”

    “别了”

    野寺萤挣脱出来踮起脚尖吻上了大庭叶藏的嘴。

    老旧的门板被推搡出了“咯吱”“咿呀”的声音，都是黑色的校服裤子和校服裙摆互相

    摩挲着，规整的白衬衫下摆被抽出来，领口的蝴蝶结系带一拉就散。

    在丁达尔效应下形成的宽敞光路缓缓移动，里面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在跳舞。

    半眯着眼的少女像一条被残酷的大海扔上岸的鱼，绝望地喘息着，身体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她需要的水、大颗大颗从眼眶里滚落，在腮边和下巴上凝一会儿，砸在少年发间，飞快地隐没了，不留下一丝丝痕迹。

    “我我想些话，但、但是，什么都没有、脑子里，读的书、嗯都忘了只记得你的、那天、你要我‘看那边’”

    大庭叶藏直起腰，抬起头，抚上她的脸，微微的烫，一直传到心口，所以流经的血液都滚烫了。

    他怜惜又心痛地舔吻着她的泪，有一点点苦，他受不了这份苦，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于是贴着她的耳朵，强行从苦里榨出点甜味，把所有的甜都给她。

    “你知道我‘看那边’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