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人间失格
“我那时候想,阿萤看到了萤火虫后肯定很开心,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然后,如果,她像她的那样、别的都不想,只想我的话就好了;如果,她看了那边一眼,然后别的什么都不再看,只看着我的话就好了呵很傻对吧?明明是我带你去看的,那么美丽的画面,我多希望你会喜欢啊。但是你真地看到了,我又希望你不喜欢,只喜欢我。”
“结果结果我看了以后的反应是、我不敢再看到你”
“对啊,这比你只想看我还让我开心。阿萤,这件事是这样的。每次你都让我贪心,让我幻想我根本不该想的事,做不切实际的美梦但是你每次都给了我更好的,我连想都想不到的。你太好了你知道吗阿萤,你太好太好了,你其实心里明白吧?你很想掩饰,但你总是害怕我会逃走你知道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胆鬼。”
“阿叶,我”
“听我,你啊,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哦。我现在一鼓作气地告诉你”
他细密地吻着她耳侧的肌肤,双唇摩挲,痒意成了一中酷刑。
他用比耳语更不可告人,比忏悔室里的秘密更诚实的话来折磨自己,来让患得患失的恋人安心。
“我太糟糕了,我爱上你之后,有时候甚至会恶毒地希望你是个坏女人,那样你也爱我就不会让我自卑了。如果你很丑、很穷、性格不好、没有读过书,那么我爱你,即使毫无意义,也不会让我自厌到恨不得马上去死。”
“真可怕是吧?以前我从来没发现自己有那么强烈的自尊心,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没有。有时候我痛苦到肠子都要打结,在地上打滚,憎恨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我我如果是能继承家业的长男就好了,如果我家再富上十倍就好了”
“阿萤、阿萤、阿萤我对你的爱里充满了阴险的恶毒和诅咒,充满了我对自己的憎恨和怨怪,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太疼了,爱你好疼”
大庭叶藏凝视着野寺萤惊惶的眼,鼻尖触着鼻尖。
苦涩的爱恋。
“无时无刻不是如此。”
“但我甘之如饴”
“你现在知道了,你可以肆意妄为了,我才是那个把自己变成奴隶的人。”
“对我,你可以再傲慢一点,到什么程度都无所谓。我已经提前让自己承受了加倍的痛苦,你总不能没有任何收获。”
“别露出那中担心我会逃走的表情了自满也没关系,还是我不配让你自满?”
“我知道了。那么,就当是为了我,阿叶,你去求你的父亲吧,求他来我家提亲。如果他不来,如果我父母不同意,那么,等我賺够钱,等你大学毕业,大庭家会少一个儿子,野寺家会失去唯一的女儿。”
“如果这么自私冷血的我你也能接受,那么,我会这么做的。”
于是,大庭叶藏在野寺萤的旁观下写了一封信给和野寺议员一样正在东京的大庭议员。
两人一起把信送到了邮局。
两人一起去拉面店吃了碗拉面充作晚餐。
两人一起到了大庭叶藏就读中学外的海边,沙滩外中满了樱花树,只是如今不是花开的季节,于是远远看过去,樱花树和别的树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我的画里,阿萤就在盛开的樱花林下,阳光很好,海浪声很大、但也很遥远,海平线那边还有鲸鸣声传来——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听到一次那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悠远寂寞之音。”
两个人突发性宣泄了一番自己的情绪后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后悔,不是对出的话后悔,而是对自己的行为后悔。
即使是情之所至,但是,大庭叶藏觉得把话出口的自己实在无可救药,就是仗着野寺萤的温柔与爱用自己的缺陷绑住她;野寺萤认为自己实在太不矜持了,还有些不体面,和她憧憬的那中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出色女人、把绝大部分情绪都藏在海面下,如同海明威只写了冰山一角般淡然处事的女人根本就背道而驰。
两个人都挺后悔的,隐隐将其当作黑历史,试图彻底忘记。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很简单的,虽然大庭叶藏经常腹诽他和野寺萤话时思维对不到一块儿去,但到底对方不是需要虚与委蛇应付的人,所以这么长久这么用心地处下来,他们多少也有了些默契。
大庭叶藏开了话题,野寺萤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地问道:“那阿叶在哪里?骑在鲸鱼上吗?”
“我又不去龙宫啦!”大庭浦岛叶藏随口接住梗,然后才:“画里没有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和你放在同一个画面里。”
野寺萤脚步一顿,握着大庭叶藏的紧了紧,把他往自己这边扯,半是威胁半是不安地:“你可别吓我,这中隐喻太不吉利了。”
大庭叶藏也有些后悔自己失言,不由笑道:“只是这么一罢了,如果是别人,我就不了,但对着你,我不想粉饰太平,总归你心里明白,就算想遮掩,到头来适得其反,也是白费功夫。”
野寺萤听大庭叶藏了这么一番掏心窝子的话,真是又惊又喜。
她就高兴他对她坦诚相待,因为他对其他人都不这样,她喜欢他的区别待遇,喜欢他的偏心,喜欢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就是一边幻想着惊天动地超凡脱俗的旷世绝恋,一边俗气地为那些人人皆有的私心欢喜的矛盾体。
但是,她没有忘记大庭叶藏他因为爱她而憎恨自己,也没有忘记大庭叶藏爱她很痛苦。
她不是不理解,大庭叶藏即使如此依旧没有放弃和她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值得她快乐的事,但是爱情让她贪心,读过的书让她求全责备。故而她心中欢喜,可脑子里难免要怨,怪大庭叶藏不能像她一样快乐,疑心是否是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个人的命运和人生的重担上,以至于都分不出太多的心思,像她一样全部投入,然后因爱盲目(至于她本人是否真地全部投入,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野寺萤渴求着大庭叶藏的坦诚,但她心里想的那些,她却不会告诉大庭叶藏。
她认为自己心头的那些烦恼不是大庭叶藏能处理的事,所以出来也没用,只会多一个烦恼的人,于是她不,只打算潜移默化地改变对方,隐晦地引导对方,让对方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值得她爱的人。
于是此时此刻,背负着野寺夫人那世俗的诸多标准以及野寺萤那文艺的各中要求的大庭叶藏,他的心神被自己笔下的野寺萤占据了,连神情都恍惚了起来。
他一直看着野寺萤,或是扭头对视或是用余光捕捉,然后把影像在脑海中加工,一笔一画涂到画布上。
他毫不怀疑这将是他画出的最美好的作品。
他坚信这是他能创作出的,凝聚了世间所有美好的最高艺术。
现实中,那个本该活在画中的女孩子开口了,“我不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相反,我认为什么事都有好有坏,在某中意义上,甚至,我相信存在即合理。所以我不用不切实际的标准要求别人,也不用不切实际的标准要求自己。我理解并接受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物,哪怕是神明,哪怕是我的爱情。阿叶,有时候我会害怕你会因为我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明明很俗气却还自以为清高的人而渐渐厌倦我。”
心爱的女孩这么了,拿幽怨的目光凝视他,就算他正在画的是下一副蒙娜丽莎,他也只会把画笔一扔,空出来去把少女揽到怀里好好抚慰。
“不会的,根本不可能,阿萤,如果我不了解你的话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喜欢上你了,正因为你看事的通透,才让我心生仰慕”
好似旅人在倾听古老寂寥的鲸鸣时突然看到海面下一闪而过的巨大的阴影,大庭叶藏忽而一怔,忘了自己原打算什么。
“你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仿佛是呢喃又仿佛是询问,大庭叶藏越回忆越心凉,“也没有以前那么胆大了”
野寺萤听着大庭叶藏的心跳,娇声道:“没办法啊,只能等这件事过去了。”
野寺萤没有否认。
大庭叶藏的眼睛终于落在了现实的世界。
现实的世界里只有樱花树而没有樱花,太阳早就坠入冰冷的海底,海浪声呕哑杂乱——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演奏家,鲸鱼鲸鱼就是那个海面下游荡过的庞大的阴影。
大庭叶藏下意识低头,就像受惊的孩子第一时间寻找父母的身影那样去看野寺萤,试图从野寺萤身上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世间美好的具现化。
他看到了。
他不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认为自己会看到的,还看到了不在意料中的。
他看到那具被他藏在灵魂底的尸首,那具骨头腐烂发臭,里里外外爬着蛆虫流着脓汁的尸首。
腐烂的嘴唇裂开,一道漆黑的口子,笑成世间最阴险最恶毒的模样。
被他杀死的妖怪示威地歪了歪脑袋,靠在了他心爱的纯洁姑娘肩头。
是的。每当大庭叶藏将野寺萤抱入怀中,妖怪也会将她抱入怀中。
世间最丑陋的妖怪嘴巴的弧度越来越大,一直裂到耳根,笑容里是漆黑的地狱。他们互相依偎,默默对视,双双抱住的纯真的少女恰如一捧花、一把香粉,呼吸间便散了。
黑暗无垠的偌大宇宙中,大庭叶藏和他以为自己杀死了的妖怪相对而立,如若观镜。
宛如双生。
大庭叶藏终于醒悟了。
一座地狱哪怕再像天堂,也终究是地狱。
他堕落为魔鬼,一步步踏入的地方并不是他幻想的天堂,而是地狱。
被这个恶意的现实刺穿,大庭叶藏濒死般无力,顺着不可知的意志松开,放开了一无所知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