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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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爱我吗,奥斯卡?”我头也不回地回答:“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他接着用同样的声音,没有加重语气,有问:“你爱我吗?奥斯卡?”我没好气地回答:“真遗憾,丝毫也不!”这时,他第三次纠缠我,“奥斯卡,你爱我吗?”我转过身去,耶稣看到了我的脸,“我恨你,子,恨你和你的全部没有用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的呵斥反倒使他起话来更得意洋洋了。他活像一个国民学的女教师,伸出食指,给我一个任务:“你是奥斯卡,是岩石,在这块岩石上,我要建起我的教堂。继承我吧!”

    ——君特格拉斯铁皮鼓

    *

    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这个故事是野寺萤写的,在看完后大庭叶藏也知道了。他不止知道了这是野寺萤写的,还知道了她写这篇的目的。

    大庭叶藏至今无法对爱做一个完全、准确的定义,但是他如今已能明白,野寺萤这么做,便是在撒娇,是在爱他。

    大庭叶藏还不懂一个人是不会对一个她不爱以及不爱她的人撒这种娇的,但是他已能明白,野寺萤就是在对他撒娇,而且,野寺萤只会在他面前这么做。

    因为只有一个心爱的人,而且也看不懂他人的爱情,所以他不懂这是人的本性之一,甚至在他身上也有这一本性的痕迹。

    如果野寺萤不百分之百地确定他爱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不爱她,那么她就不会给他看这么一篇状若仇恨恐吓的文章,也不会那么确信他一定会读到它;如果野寺萤不百分之百地爱他,对他的爱超过对其他人或物,甚至超过某些与己身密切相关的概念,那么她就不会放任自己写下这么一篇赤裸裸表现了她的心情的文章,以至于在其中甚至无法找到丝毫矜持,比自荐枕席的清姬还要更无所顾忌。

    大庭叶藏看完一遍,认出了人,带着崭新的心情开始从头看起。

    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样的。如果他不爱她,他就不会冒着失去她的爱的危险和她分;如果他没有确信自己被她所爱,他也不会在认出清姬是野寺萤写给他看的故事后还能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他早就把报纸扔掉躲出去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了。

    这是被爱的底气,甚至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但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只是被爱是不够的,如果你不爱的话。

    有一个那些善良的、温柔的、体贴的人永远也不会宣之于口的真相:有人爱我,我没有义务要为此做什么。

    在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中,这位了解人性的作家曾约略地表达过:“一个女人对仍然爱着她,但是她却已经不再爱的男人可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残忍;她对他不止不仁慈,而且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

    大庭叶藏没有读过毛姆,也没有这样的人生经历,所以他不明白,所以他只是想,他从野寺萤对他的愤怒和怨恨中依旧感受到了爱的痕迹,这是他从其他人的愤怒和怨恨中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

    他只是在距离和时间的冷静下,更客观地意识到自己在恋爱中没有给予野寺萤更高的地位。他所表现出的那些,不过是野寺萤应得的爱与仰慕,是所有人都应该为之敬佩的。他没有给她超过她应得的东西,甚至就连她应得的,有很多他也给不起。

    可是,他想给她超过她应得的东西。就像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一抓着一把糖,嘴巴里还嚼着点心,你看着她,不光不觉得她拥有的够多了,剩下的就给其他孩子吧;你还想把自己兜里的糖全部都给她,就算她吃不完不想吃了扔掉也好,反正那些漂亮甜蜜的糖果只能给她。

    隔着时间和空间,大庭叶藏客观地审视,发现自己并没有偏爱,因为野寺萤本来就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她身上没有任何讨人厌的地方,哪里哪里都可爱可敬可亲。

    哪怕是怒不可遏丧失理智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直以来,他对人们体内凶暴的本性都充满了绝望。他在人们愤怒的脸庞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兽性,那里面没有丝毫人性的理智和温柔——人性是温柔的吗?——这每每叫他毛骨悚然。

    尤其在被针对的人是他自己的时候,尤其在露出凶恶面目的人是他的父母亲人的时候,那种恐惧到了极致,再之后便是超出心的极限的麻木与绝望。

    绝望在此时不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状态,不再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永无止境的粘连。

    但是在野寺萤的“凶暴”面前是的,这篇清姬就是野寺萤那暴怒的表情和火山喷发般的斥骂诅咒——他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别害怕了,他连丝毫负面情绪都没有产生,只顾着去体会其中藏着的爱了。

    你心爱的人,你不得不与其分别,如今她的爱又展现在你面前,你哪里还能顾得上去关心别的呢?

    大庭叶藏近乎吝啬地一点点体会着只有她和他能完全读懂的故事里表露出的爱和娇嗔,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原来,自己从未因为爱情而让野寺萤显得更加夺目,他所见到的,那个美好到让他怨恨自己的少女本就是野寺萤的真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能再又一次感受到野寺萤的爱和试探时保持平静,麻木地碾灭心底深处因为野寺萤的行为而情不自禁产生的骚动。

    “我会杀死神明的,安珍大人,无论有多少高高在上的神明愿意帮助您,我会杀死他们的!我会杀死他们的!我可以杀死神明!你这个蠢货!白痴!胆敢用神的意旨阻拦我的傻瓜!一群不懂爱的傻瓜拦不住我!你回头!你回头看看我!你看到我你会被吓死的!我现在太丑了,我知道!我可不是为你变丑的,但谁叫我美丽的时候你不爱我呢,现在可晚了!”

    披头散发浑身脏污的清姬如同洪水冲破堤坝一般滔滔追赶安珍,她时而哭嚎,时而狂笑;她有时疯魔,有时清醒;在她清醒的时候,她称呼他为“安珍大人”,在她疯魔的时候,她称呼他为“傻瓜”、“懦夫”、“混蛋”——反过来也一样。

    “好啊好啊,你逃吧,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躲进道成寺吧浑球!你躲进去吧,在那里躲好了,不然我要拆你的骨头呢!你看我能不能用你的血肉再捏出一个你来,你听着,我要用那些神明的血和泥,捏出个你的模子来,我要把那个模子当成你去爱去亲,我要把你不敢和我做的事都和它做一遍,我要把你封在那里面!我就要这么做!你赶紧躲起来!”

    “绝对要躲好啊”想象力和联想能力都过于丰富的大庭叶藏又读了一遍“清姬”放出的狠话,不由轻声自语。

    他有些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指挠了挠脸侧,然后他忍不住耸起肩膀笑了起来。

    (怎么办好可爱)

    大庭叶藏由衷庆幸自己提前毕业来到了东京,如果他此时此刻还在山田家寄住,离野寺宅不过几条街的距离的话,那么就算野寺萤的牙齿上真地沾着神明的血,他也会满不在乎地冲进去一把把她抱起来再狠狠地亲上几口。

    和别的读者看清姬,和同好闲聊这是个“杀气腾腾的爱情故事”,这个清姬“可怕的同时又充满了魅力”不同,大庭叶藏只看到了“欲拒还迎”和“欲擒故纵”。

    因为野寺萤想表达的本来就只有他看到的那些。

    清姬都变成妖怪了还“拼命追”也追不上安珍,安珍一直躲一直逃偏偏也不干脆一劳永逸地自杀。

    他们都很决绝,非常决绝地贯彻了自己的不决绝。

    大庭叶藏为“清姬”的决绝而笑,也为“安珍”的决绝而笑。只,前者是甜蜜的、幸福的、敬佩的笑,后者是无可奈何的、麻木不仁的、心灰意冷的笑。

    但总的来,因为他关心野寺萤胜过自己,在乎对方的心情胜过在乎自己的心情,所以他看完后还是蛮高兴的。那是一种欣慰的高兴,是只有在一个人发现自己为之牺牲的事物绽放出了原属于其的光彩后才会产生的自私的欢喜。

    那种心领神会的笑容,在任何一个人脸上出现,都能让旁观者感到这个人在这个时候,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不过,大庭叶藏的好心情只延续到了第二天逃课去画孰的时候。

    他想学画画,想读美院,不过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他的人生,中学毕业后就来东京读高等中学,然后再读大学,学业完成后就进入政界。那时候因为和野寺萤分,他觉得怎么样都好,所以就乖顺地听从父亲的吩咐了——虽然这么,但就算没有其他外在因素,他也是不敢反抗父亲的决定的——但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宿舍生活,还有那些同龄人。

    于是在父亲不在东京的时候,他表面上每天都早早出门去上课,实际上却去了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先生的画孰进行素描练习。

    画孰里有一个叫堀木正雄还是堀木真雄的大他六岁的同学,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是今天这个人一开口就向他借5日元,他顿时从脑海中虚妄的幸福里清醒了过来,有些无措慌乱地胡乱答应着,赶紧掏出钱包想把人打发走。

    然而很不巧,钱包里只剩下一张50日元的纸币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他就直接递过去好结束这件事了,但是今天他是打算趁这期文艺报还在售卖的时候多买几份收藏起来的。

    和野寺萤有关的事,大庭叶藏实在做不到就这么无所谓地怎么样都好。

    “哎呀,真是对不起,我没有零钱请您去问问其他人吧。”

    猛地合上钱包塞到怀里藏起来,大庭叶藏鼓足勇气了后半句话,接着也不敢等待这个人的反应,低着头逃跑似地急匆匆提着包出了画室,连身后的人是否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直跑到了街上,大庭叶藏才停下来想平复心情,但因为心脏跳得又快又乱,他觉得连路过的人都能听到,所以他羞惭地抿紧嘴巴,又跑了起来,一直跑到卖报纸的地方才算是平复了心情。或,直接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占据了他的脑海。

    书店老板见他买同一份报纸买了一大沓,随口问:“是你们班级还是社团要看这份报纸吗?”

    大庭叶藏心思敏感,立刻听出了书店老板的言外之意。虽就这么顺着人家的话答应下来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任由对方拉着自己问些“有多少人要看啊”/“要定期购买吗”之类的问题,但是大庭叶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是,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有重要的人在上面发表了文章,所以我打算买很多份收藏起来。”

    “这样啊”既然和自己的销售业绩无关,老板也瞬间失去了兴趣,往后一靠瘫坐在椅子上,用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被明示了“不买其他的东西就走吧”的大庭叶藏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去了,走出书店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不该有的失落。

    他还以为书店老板会八卦地问一句那个发表文章的人是谁,是他的什么人呢虽然他肯定不会实话,但是

    大庭叶藏在东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因为无法接受也无法适应高等中学里的同学谈论的话题,也没办法继续像时候那样用滑稽和幽默来蒙混过关——东京的人可没有乡下人那么好糊弄,所以大庭叶藏实在无法在学校里久待。父亲在东京和他同住的时候,他只能勉强自己去上学,或者跑去画孰。至于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像被允许放风的囚犯一样,整日待在家里画画读书,自学汉文。

    原本他去画孰的时间还要更多,但是那个曾向他开口借钱却被他拒绝的同学实在让他感到困扰。

    那一次之后又在画孰里碰见了几次,相安无事后大庭叶藏本来都放松下来了,谁知道那个人又突然凑过来,要借钱,还是5日元。

    这回大庭叶藏立刻就给了。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堀木正雄从他这里借到钱后立刻就对他亲热起来,搂住他的肩膀就要请他去喝酒。

    谁有空跟你这个完全没有社交礼仪的家伙喝酒啊!

    别打扰我我要回去画画了!

    今天我要把樱花都画完才行。

    一定得是能完美衬托出阿萤的美的漂亮的花才行。

    好不容易才有点灵感别烦我啦!

    “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了不用了抱歉、我还有事那个,我先走了,对不起”

    “你这子”

    又一次从画室里跑出来的大庭叶藏站在街口呼出一口气,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他不耐烦地把留在脑子里的画室里的画面扔掉,继续回忆这段时间他去东京各个赏樱胜地见到的樱花,思量花瓣在画布上的布局,犹豫要不要把几瓣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放在野寺萤鞋底。

    因为在家画画的关系,所以大庭叶藏有十多天没去画孰,等再去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堀木正雄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了。

    没有被打招呼的大庭叶藏反而松了一口气,也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工具一样一样摆好,也开始了自己的素描练习。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时节常有雨水,画孰里的同学差不多都准备走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没带伞的人只好站在屋檐下,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大庭叶藏是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在下雨的,不过他带伞了,打开包拿伞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堀木正雄突然搭上他的肩膀,用一种叫人不舒服的语气道:“哦呀,你居然带了两把伞啊叶藏,太好了,借我一把呗。”

    接着,不等大庭叶藏开口,他就再自然不过地伸出要去拿包里剩下的那把黑伞。

    大庭叶藏吓了一跳,赶紧把里的伞塞给他,然后都来不及把包关上就把包夹在了腋下。

    穿着和服的俊秀少年面上带出一抹谄媚的笑,双眼眯成一条缝,讨好地:“你没带伞呀?那用这把吧,那把伞坏了,你打不开的。”

    堀木正雄是那种坐在画室里会显得不太和谐的人。他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穿笔挺的西装,领带的花色朴素,上了发蜡的头发梳成整齐的中分。

    东京这儿居然有人穿着西装打着发蜡来画西洋画,不得不,这个现象叫当初的大庭叶藏惊奇了好大一会儿。不过后来他就发现,画室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在别人眼中估计也是那种奇怪的人,所以便不再关注了。

    哪知道,就是这么一个他丧失兴趣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闯进他的生活里,最后还把他害到一步深渊的境地。

    “坏的?你怎么带把坏伞出门啊?”这么着,堀木正雄又像刚才一样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包。

    “这样可不行啊,”堀木正雄一边把拿着伞的往后缩一边咋舌道,“那把伞不能用的话,你不是就只能淋雨回家了吗?我可没脸做这种事。”

    大庭叶藏保持着讨好的笑,下意识放软了声音,温柔地:“没关系,只是有一点毛病罢了,不知道的人不好操作,但我嘛,反正坚持到家是没问题的。”

    堀木正雄打量了他一会儿,接着露出一个幅度很大的笑,既不是灿烂也不是热切,不出是什么感觉。

    “你这家伙,果然是这种性格啊。”

    什么?

    大庭叶藏一愣,接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臂就被堀木正雄抓住了。

    “真不错啊你,走吧,喝酒去,我请客。”

    这么着,根本不给大庭叶藏答应或拒绝的会,堀木正雄打开了伞,拽着大庭叶藏也走到伞下,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谈起了他准备带大庭叶藏去的那家酒馆的情况。

    大庭叶藏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到了画孰附近的蓬莱町的一间酒馆里。

    喝了一杯酒后,堀木正雄就打开了话匣子,对浑身不自在,且根本遮掩不住自己的不自在的大庭叶藏道:“我可是一早就注意你了,对,就是你这个腼腆的笑,跟别人隔离的表情,嘛,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啊叶藏。喂,娟,给我们这位美男子倒酒”

    大庭叶藏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第二天下午去买书的时候才发现钱包里少了钱,然后隐约想起来昨晚在酒馆最后是他付的账。

    (我可不想和这种会被阿萤评价恶心的人混在一起啊)

    (不过话回来,阿萤不嫌弃的人真的存在吗?除了我以外)

    大庭叶藏脑海中回放起曾经在那间木屋里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里面有不一部分是野寺萤对他人的尖刻评价。

    野寺萤也很坦诚,甚至都有点无赖了——但这一点也很可爱——直截了当地提前对他申明:“我知道背后人是非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啦,但是实在的,谁能忍住八卦的欲望和指点他人人生的诱惑呢?反正我是忍不住,不过我也不打算当一个在社交界被人尊敬的人,所以无所谓啦~而且,在别人面前我还是会忍着的,就是在你这儿发发牢骚。所以作为交换,阿叶也可以对我发牢骚哦,我会认真听的。”

    每每想起野寺萤的一些评价和吐槽,大庭叶藏都会失笑。

    如果他对她起这个堀木正雄的事的话,她估计也会滔滔不绝地上好大一通,末了再摆出严肃脸告诫他千万别跟这种人来往,以免近墨者黑,还浪费了好多时间,有那功夫多记几个词语不好吗?

    笑着笑着,想象完了的大庭叶藏不得不回到孤独的现实中。

    现实里没有一个就坐在他身边,靠在他身上的少女,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他自己。

    现如今,别遇到一个可以让野寺萤气势十足地评价一番的人,就算是一夜之间整个东京的樱花都凋谢飘零,他也不必耗费时间在准备话题上,更不必从想到野寺萤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抱有忐忑的期待,直到她真地出现在他面前才安下心。

    他再也不用关注有意思的事、准备任何叫人感兴趣的话题,更不用去期待着什。他可以一直安心了。

    或许是因为大庭叶藏对那天的酒钱一事默不作声的缘故,之后堀木正雄约他去喝酒约得更频繁了。

    渐渐地,不光是酒,大庭叶藏还跟着堀木正雄认识到了很多对他而言很陌生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