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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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寺萤是在一家文艺圈的人经常入住的旅馆内举行的演讲,是演讲,其实也就是一些自己的创作经历以及对文学的看法,更像是一个作者和读者间的线下聚会访谈。

    历时三个时,然后还有签名售书(短篇故事集)的环节,别的就没了,可以回家了。

    读者:“蛰萤先生刚才想要写出没人写过的,是指那些之前没人去写的东西吗?还是想要肯定一些被文坛边缘化、冷待的事物呢?”

    蛰萤:“嗯一定要精准地表达的话,那就是我想要写一些我在生活中感受到了,但是却没有在文学中感受到的东西。这个的所指当然是随着我的思想和情绪的转变而转变的,就好比一开始我写清姬,现在我又写了雪女,如果现在你让我再写一个以‘清姬’为蓝本的故事,那我肯定不会写成一年前那样了——我觉得这也是有趣之处,虽然这一点就没办法和读者共享,但是我却很喜欢这样微妙的事情。”

    读者:“如果现在写清姬和安珍的故事,您会怎么写呢?”

    蛰萤:“我啊,我大概会写清姬发现了安珍的谎言,然后顷刻化为妖怪,不再欲擒故纵,不再给他会和时间,直接把他绑回来。这样的故事吧。”

    读者:“不按照原来的结局了吗?”

    蛰萤:“本来也不是一定要按照原来的结局去写嘛,戏仿的话,白雪公主的故事都能改在现代,白雪公主和矮人结婚,鸡毛蒜皮的生活——我认为讽刺和嘲笑才是关键,结局并不是。在里本来就是不同的结局也能表达同样的意义。”

    读者:“虽然这么很失礼,但是,蛰萤先生,我可以问您创作这些故事的初衷吗?实不相瞒,在我第一次读到清姬这个故事时,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和共鸣,那时候我的未婚夫要去海外留学蛰萤先生,您创作这些故事的灵感,是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的吗?”

    蛰萤:“哎呀,鸡蛋好吃就好了,别管是什么样的母鸡下的蛋啦——虽然想这么,但如果是为了读者的阅读体会的话,那么即使再不愿意,或许作者也有义务摊开自己的人生吧。我的回答是:是的。确实是从我的个人经历中得到的灵感。”

    “因为那段经历中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也不像我一样有解释自己的义务,所以还请允许我将具体经过隐去,只我的想法。可以吗?”

    读者:“您怨恨着那个人吗?”

    蛰萤:“怨恨这个词很可怕,我只敢在书里读到它。不,我不恨他。这件事的关键不是爱也不是恨,不是这些情感状态,也不是那些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的情绪,而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很努力地想要活得好一点,却总是事与愿违。”

    “我自以为自己是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坦荡的人,是心中冒出了一些耻于告人的念头后,虽然会羞耻,但也不是不能坦白出口的那种人”

    读者:“那个耻于告人的念头是指?”

    蛰萤:“哎呀,就像我在来的时候幻想着、不定有个文学赏的评委等着我,跟我我是百年难遇的文坛天才,要我赶紧写一本中长篇,写完了他就给我个文学奖之类的念头啦~”

    读者:“噗哈哈哈哈”

    蛰萤:“还有见到一个比我漂亮比我优秀的女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想这个人不定背地里被人嫌弃呢~”

    “还有还有,如果被人气势十足地从头批到尾,我表面上肯定恭恭敬敬地道歉认错,但心里还是会很不舒服,极端的时候甚至还会腹诽~”

    “论心无圣人嘛~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人世之海上相遇的时候互相打个招呼就好,欣赏欣赏彼此的花树鸟兽,何必硬要把上面的美丽都铲掉,露出下面的骸骨和腐土才罢休呢?能从那样的环境中长出茂盛的草木,养育各种各样的动物,难道不是非常厉害吗?”

    读者:“蛰萤先生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距离感,人们不存在互相理解的可能性的那一派吗?”

    读者:“那是‘一期一会’呢,这样的做法我觉得很好啊,要是被里里外外地看透了我可受不了。”

    读者:“人人都虚伪地只露出好的一面的话,如果坏的一面突然暴露,那么令人心痛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吧?”

    蛰萤:“没办法吧,这就是人类啊。为什么一定要认为人类是非常纯粹非常高尚的生物呢?我们真的是吗?我们连英雄都不是吧,在最初的时候,‘er’这个词指的甚至都不是人类而是半神。我认为人如果没办法接受自己不太好的那一面的话是很可怜的。”

    “如果连直面它都做不到的话,又怎么能鼓起勇气去改正呢?我们活在世上,无论是世俗的欲望还是脱俗的欲望,每个人渴望的、都是较自己所在的现阶段更好的下一阶段。没人会希望自己变得更坏。人人都是如此,再了不起的人也是如此。我们当然不可能在‘好的极致’上定一个标准,因为彻底最好的圆满的人永远不会到来,完美的天堂也不会降临人世。”

    “我们可以通过努力和奋斗,把现世创造得无限趋近于神明居住的天国,但现世永远也不可能是天国。正因为永远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才要去做,这才是最值得做的事。我是这么认为的。”

    读者:“您这么的话那么‘事与愿违’四个字又从何而来呢?是外界的压迫吗?还是败给了自我呢?”

    蛰萤:“哇你好聪明,看事能够一针见血的人拥有一双更容易看透真相的眼睛,很了不起,但也很辛苦。是的,双方都有,不过外界的压迫是老生常态了,大家随便翻开一本书都能看到大量例子,我在这里就不多加赘述了。我就聊聊‘败给自我’吧。”

    “奥地利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有一条理论我认为很让我感动,它的是我们每个人在童年人格建立的阶段如果遭受到挫折或伤害,那么长大后我们一有会就会让自己不断置于和当年一样受伤的环境里。术语是‘强迫性重复’。随便举个例子就是,时候经常被父母责骂的人,长大后会无意识地寻找那种被责骂被侮辱的环境,结交和父母一样的人来等待他们的责骂。听上去很奇怪吧?”

    读者:“真的吗?无法理解啊,那个精神分析学派”

    读者:“我好像听过弗洛伊德这个人,他好像还了什么性欲和恋母的”

    蛰萤:“这条理论解释,之所以会有这个现象,是因为我们想要治愈当初受伤的自己。不是因为喜欢上了那种受伤的感觉,而是因为想要彻底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才会一再将自己置于当初的情境下,试图做出和当初不一样的反应来战胜过去。也就是,‘强迫性重复’表达了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期盼——治愈自我,完善自己。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很感动,就有一种‘啊,原来不是死性不改或者执迷不悟,而是为了拯救自己才一再受苦啊’的明悟。”

    “但是,能够成功战胜过去的人很少。”

    “那是我们最无邪最脆弱的阶段。在最无辜的时候得到的伤口总是最难愈合,有很多人就不得不一辈子带着这道伤口,直到死。”

    “每一个在童年受伤的人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但是,既然无辜,那么为什么我还会受伤呢?这样的疑问一直停留在我们潜意识里,可能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么、迷茫什么,但我们确实在困惑,在向世界寻求一个答案。”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也是一个充满内涵和魅力的文学母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遭受他不该遭受的折磨?难道世界不是公正的吗?还是我不得不相信轮回转世,好让我抱有下辈子自己会得到补偿的飘渺希望?”

    读者:“那个、您指的不是安珍他们吧?哈哈哈、呵呵”

    读者:“呃,话回来,从这个角度来的话,男主人公确实都遭受了超过他们该遭受的折磨呢。只有我这么觉得吗?虽然安珍言而无信、撒谎骗人、辜负真心但是罪不至死吧”

    读者:“蛰萤先生现在的不是而是现实啦笨蛋!”

    蛰萤:“咳咳,不要打起来哦,我可没办法现场化作妖怪分开你们~好,回归正题。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再引入一个新的概念,是一个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心理误区,那就是‘公平世界谬误’。嘛,都了是‘谬误’,那当然是不对的。”

    “‘公平世界谬误’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错误的假设,我们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好人有好报,坏人会被天诛,糟糕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到一个无辜的人头上,所以一旦有人受伤,就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做了会让他受伤的事,都是受害者的错。”

    “其实这种心理谬误一般都是用在我们对别人的看法上,就像现在如果突然有个人冲上来打我的话,哪怕是最短的一瞬间,可能也会有人在心里怀疑是我做了什么坏事才会被打吧~但是,挺可悲的是,当我们无缘无故受到伤害时,这种心理也照样会冒出来——唔,从这个角度看,至少这个谬误本身倒是挺公平的。”

    读者:“哈哈哈”

    蛰萤:“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这种心理谬误——这种基于人类的自私本能,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便将错误归因为他人的心理谬误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呢?我想了好久,多少有了些自己的理解,只是不知道对不对啊你们随便一听。我想,或许是因为把过错归于自己,让我们有了一种‘这件事是我可以改变’的自信吧”

    “你们看,如果我们要让自己承认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并不安全,就算我们很无辜、没有做错任何事,走在大街上还是会突然被人殴打抢劫,甚至会被杀死;哪怕仅仅是站在那里,都会突然被人冷眼以对,被人嘲笑,被人谩骂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太可怕了吗?有谁会愿意生活在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里呢?”

    “有时候有些真相实在太让人绝望了,以至于我们情愿欺骗自己,活在假象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那么就把过错归于自身吧。都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得到了这样的待遇,是我有问题。如果我改正了自己身上的问题,不做不该做的事,那么我就不会再遭受可怕的待遇。”

    “这样心酸的想法存在于我们中的每个人心里,当我们是一个人格形成时期受过伤害的人,那么潜意识就会一直引导我们治愈自己,让我们一直去寻找治愈自我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一再将自己置于会受伤的情境中,又抱着是自己有错才会受伤的想法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命运一再重演,身上的那道伤口越来越大,最后竟开始溃烂流脓生而为人,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所以,就算有人想要放弃,有人再也提不起反抗的力气,有人再也鼓不起勇气,有人戴上假面用虚伪的态度做回应,有人忍了好久后觉得实在无法忍耐于是就离开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吧?”

    “可能是我个人的问题,是我太刻薄太偏执了也不定,但是我一直觉得在人类社会中,有一种论调是很反人类的。那就是唾弃社会底层的渣滓,对那些一无是处的人冷漠无比。乍一听很有道理啊,如果人人都不努力的话世界也好国家也好都不会变得更好,长久以往人类社会就完蛋了。所以要排斥那些没用的废物,有什么不对吗?”

    “乍一听是很有道理。但是我总在想啊,人类也是一种动物对吧?和狮子和老虎一样都是动物。大家应该知道在大自然里,有些野兽也有自己的等级森严的社会,例如蚂蚁、蜜蜂、鬣狗之类的。”

    “我听过这么一句挺帅气的话:‘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这句话才真地有道理啊我觉得,如果人类很厉害的话就不会组成国家形成社会了。就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是那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才要聚在一起,大家一起生活,互相保护啊。”

    “诚然,在自然界,羊群里的老弱病残总是会被第一时间淘汰掉,可难道我们只是动物吗?我们只是野兽吗?人类之所以在这个世界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拥有智慧和感情,具备思考的能力难道不就是因为在某些方面,我们不仅不是动物,还是更接近于用自己的形象造人的万物的父母吗?”

    “老弱病残、一无是处、不优秀不厉害的人,难道就没资格活下去吗?就要默默地承受社会的排斥,被这个世间所冷待,被所有人远离吗?这样的社会难道不是违背了人类之所以聚居的初衷吗?我们的感情不足以让我们包容、接受他们吗?”

    “我们之所以成群结队,就是因为要保证自己在‘虚弱’的时候也能得到同伴的保护,这才是最基础的社会道德。

    就算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不了解也没关系,和会把无法长大的幼崽咬死赶走的野兽不一样,人类会帮助这样的人,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拥有好好活下去的资格,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人一旦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属于他的未来就是他的私有物了,没有人能蛮横地定义、剥夺。”

    “我们的社会如果不能让其中最无能的人也可以好好活下去,那就是一个‘未完成’的社会。”

    “我这么多,你们可能觉得我偏题了,或者干脆就是在发牢骚。但是不是的。我的就是我的文学——如果我能如此妄言的话。我写那些故事,清姬、骨女、桥姬我写这些女孩子,她们都好可怜,活不下去了,最后变成妖怪。可是她们凭什么只能是可怜的呢?为什么她们只有在变成可怕、丑恶的妖怪之后才能被人重视?那些男性角色也是,他们有的好糟糕,有的却只是在漫长的一生中做了一次不正确的反应而已,但是就这么一次,他们就得丧命了。为什么容错率要这么低呢?用那么简单的考题去考验一个人,难道真地能得出这个人的全部真实吗?好轻率啊。”

    “我也是一个女孩子,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是个男孩子(笑)。他离开了我。我过我不恨他,因为他不是个坏人,也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没有辜负我。只是有时候一个人做了好事,不被另一个人接受,最后好事也成了坏事。”

    “我那时候看到征稿的时候就在想,我要写一个故事发泄一下,免得事情都憋在心里让自己难受对了,这里要强调一下,我那时候很痛苦哦,真的。但是我还是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自救,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即使我就是当事人,我也能毫不心虚地,能这么做的人算是了不起的,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这么做的话就好了,那该少了多少纷乱和战争,多了多少爱与美的结晶呀。”

    “所以其实,我来东京之前是很犹豫的,我心想、我这样的作者也配谈论什么文学艺术吗?如果读者问我创作思路之类的我要怎么回答呢?现编也来不及呀我纠结了很久,最后想清楚了。如果在这件事上,我对文学并不‘诚’的话,那么至少,让我在面对那些读了我写的的人时诚实一点,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这就是我的真心了,和文学、和我的作品,确实是有联系的,但和我的生活联系要更为紧密一点。我也不知道未来我能不能创作出更具有价值的作品,创作出能被称为艺术的作品,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还在生活中取材,并对未来抱有希望。”

    读者:“我似乎听明白了,蛰萤先生,其实您的这些话,真正想他给听的人不在这里吧?”

    蛰萤:“你真地很敏锐啊!我听对于太过敏感的人而言,坦率就是一种暴力。希望我的坦率没有伤害到你唔,不能完全是这样,不过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没错。我希望他能听到。我希望他能了解。我拿起笔、张开嘴,所有的源动力都是想表达什么。而这种源动力在他面前,通通都会化为‘想向他表达什么’。嗯,我承认,是这样的。”

    读者:“您还会继续写给他看吗?还是雪女昭示了您接下来要为自己而写作呢?”

    蛰萤:“我一直都是在为自己而写作啊。”

    读者:“啊、抱歉。果然是您会的话啊。我明白了。那么可以透露一下您接下来打算写什么吗?还是志怪题材吗?”

    蛰萤:“没什么不能的,我准备写神话题材的故事,大概还是免不了以主人公的感情生活为主线吧,但主题的话,我想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蛰萤:“呃似乎时间也差不多了,该的好像也完了,但是看你们的表情,如果我今天就这样扔下一大堆情绪垃圾和思想迷雾,然后不管不顾地走掉,那一定会被责怪吧?还好我有准备,你们看、我抄了纸条哦。事先明,我也不知道这两段话是哪本书上的,只是因缘巧合下听到的。相逢即是有缘,现在我把这份缘分也传递给你们吧。”

    我们迄今为止探讨过的所有哲学家们,都曾致力于一种无所为而为的努力想要了解世界。他们想象中的了解世界要比实际情形轻而易举的多,但是没有这种乐观主义他们就不会有勇气做出开端。他们的态度只要并不仅仅体现在他们时代的偏见的时候,大体上可以是真正科学的。但它不仅仅是科学的;他还是富于想象的、生气蓬勃的,并且充满了冒险的乐趣。他们对一切事物都感到兴趣——流星和月蚀,鱼和旋风,宗教和道德;他们结合了深沉的智慧和赤子的热诚。

    一个乌托邦必须能体现它的创造者的理想。

    我们可以把“理想”定义为某种并非以自我为中心而被愿望着的东西,从而愿望着它的人也希望所有别的人也能愿望它。

    用这种方式我就可以建立起一套看起来好像是非个人的伦理,尽管事实上它所根据的依然是我自己的以个人为基础的愿望——因为愿望始终是我的,纵使被愿望的东西和我个人没有关系。

    用大概要几十年后才会出的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的两段话给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做一个解和支撑后,野寺萤觉得这次演讲可以结束了,她杯子里的水已经喝完了。

    穿着和服的少女收拾着纸张和笔准备跟出社的工作人员走,转身离开原位后突然被身后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住。

    她这几个时经常听到这个声音,是那个很敏锐的人。

    那个人叫住她,没头没尾地问:“蛰萤先生,因为私心而踏上这条道路的您,今后准备怎么做?”

    蛰萤微微一怔,回眸,思忖片刻,浅笑。

    “我打算从石头里挤出血来。”

    蛰萤对这个现在她并不认识,但未来会是她的个人传记和研究解析领域最具权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