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间失格
工作结束后,野寺萤换了身轻便的素色和服,踩着她已经习惯了的木屐,坐上车前往大庭议员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
她一分钟的时间都不想耽搁。
倒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大庭叶藏,而是因为刚刚凭着一股“你们都是陌生人,所以跟你们真心话也没什么”的念头大特的、把自己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如果不利用好涌动在心里的激情的话,未免有些浪费。
然而实不相瞒,野寺萤根本没想好见到大庭叶藏后要什么。
她想了很多开口的方式,字斟句酌,最后都不满意,甚至颓丧地想还不如破罐破摔,就站到他面前,等他先开口,后发制人算了。
是这么,野寺萤按响门铃的时候,还是匆忙给自己准备了一两句可以用来打招呼的话。
跑着过来开门的是一个管家,野寺萤端着淑女的姿态,心想大庭议员千万要和她父亲一样这个时间段都忙着和同僚交流感情不在家。
然而和管家了几句话后,野寺萤的期望破灭了,正好在东京的大庭议员现在正在家里。
更坏的消息是大庭叶藏不在。
知道她身份的管家客气有礼地要招待她进门,按常理,她也确实不应该不进去向长辈打声招呼。但是,野寺萤胆怯了。
如果她能做到充满大家风范地走进去拜访大庭议员,展现自己的优秀,和对方谈笑风生,最后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让大庭议员在大庭叶藏和她的关系上当助攻如果她能轻松做到这些的话她当初也不会因为拉不下脸主动示好而被同学漠视啊!
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做。
野寺萤想着一年不见、分得好像无私奉献一样的大庭叶藏,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心道她才不要为了那个家伙勉强自己做不必做的事呢。就算要面对家长,也该是他们共同面对才对,野寺家的事她可没麻烦他。
没错,就是这样,咳咳。
野寺萤笑得委婉,找了个和家里人有关的借口,然后就在管家心领神会的互相客气下离开了。
野寺萤又上了车,过了两条街,对司:“我想在去那边的商场逛逛,你先回去吧,要回去的时候我可以自己打车。”
又是一番服,司开着车离开,留下拿着包的野寺萤站在路边。
野寺萤等了五分钟,然后,默默顺着记忆走回了大庭家所在的别墅区。
守在必经之路上,背挺得直直的,平视前方,仿佛在扮演一个姿态优美的古典仕女一般,分毫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内心的火山爆发,岩浆再热也洒不到表面去,外人看来,她在那站一分钟还是一时都没有区别。安静得好像一尊雕塑。
野寺萤就这样等着,她知道自己有很大概率能等到,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定能等到。
她不想能否与大庭叶藏重逢的结果交给命运,但是在内心深处,好久没表现出青春期特征的少女也未尝没有借着这个会试探二人缘分深浅的念头。
这个时候不过日头偏西,等到一身酒气的大庭叶藏从转角处走出来,却已是月上中天。
如果是大庭议员不在的时候,大庭叶藏不会这么早回来;如果是大庭议员在的时候,大庭叶藏不会这么晚回来。
这条并不长的路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根本没人,路灯下飞着些虫子,月光很黯,天上星星也没几颗,是黑黝黝的阴云密布。
野寺萤听到木屐踏在地面上的声音看过去,一时间竟没认出他来。
从转角处走出来的人穿着灰色和服,领口大开,长长了的头发遮住眼睛,因为是低着头,所以几乎半张脸都没了那副摇摇晃晃的醉鬼样,让野寺萤看到后第一时间产生的情绪竟然是警惕。
这么晚的时间,一个貌美的妙龄少女见到醉鬼,当然会警惕提防。
但是转瞬,野寺萤就认出大庭叶藏了。于是她把跳得愈发厉害的心脏放到一边去不管,冷着脸,单提着包,解放惯用的右算是有备无患。接着,她保持沉默,冷冰冰地看着大庭叶藏以曲线的状态走近她。
等他们之间只剩十米左右的距离时,野寺萤不光闻到了浓浓的烟酒味,还闻到了很淡的呕吐物的气息,她仔细一打量,发现大庭叶藏的和服下摆有一块湿渍,许是拿水随便冲洗过了。
见到大庭叶藏这副德行,野寺萤心里想的竟然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女主角和男主角分前脑海中的想法——
“这里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散骚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不,请别这样。”她对他,“忘了吧。”
对。
还有毛姆的刀锋:“当然我知道在这出戏里我扮演的不是主角,演主角的莱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美梦幻想家我生来只能演无情的、爱财的、讲求实际的角色但是你忘记了一点:必须付出代价的是我。莱雷驾着一片彩云在前边飞,我只能拖着步子跟在后边,精打细算地维持日子过下去。我要生活啊!”
对。
还有更多。
太多了太多了。
简直数不胜数。
有那一瞬间野寺萤几乎要笑出来了。
人到了要欺骗自己的地步,是很可怜的。
而对于自命清高的人而言,可怜就意味着丢脸,意味着可耻。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野寺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丢脸的、可耻的人。
野寺萤不得不承认,她之前就是在欺骗自己。不是不自知,而是明明清楚,却故作不知。
她根本不是一个视身外之物如粪土,不慕命令,淡泊超俗,充满诗意的人,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
不,她比一般的俗人更恶心,她根本不承认自己是俗人,所以故作清高,摆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什么重视精神超过物质的连自己都相信了,简直无耻之尤!
她看着这样比烂泥还不如的大庭叶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心分裂了。
她是千真万确爱着这个少年的,但是现在这个少年让她作呕。
她的心依旧在为大庭叶藏而跳动,她的灵魂依旧在为大庭叶藏表现出的失意和颓唐、那充斥在他周围的哀伤的气息而颤抖,她已经开始猜测大庭叶藏去借酒消愁是为了她,她已经开始揣摩大庭叶藏在人潮汹涌的酒馆中是何等的寂寞痛苦——她爱他爱得心碎。
但是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和街头混混没有多大区别的家伙,她的鼻子闻到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味和呕吐物的味道,她的耳朵听到那慢吞吞像浓痰似的脚步声,她的理智告诉她如果按照原著的发展,那么这个醉鬼不仅酗酒,还嫖娼,连独自坐电车都不敢,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也不好好上学,还加入自己根本不认同的地下组织只为了体会违法的快感——这样的在她以前的生命中连见都没见过的人。她结束了工作就马不停蹄地跑来,饭也没吃,把自己变成望夫石,最后等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醉鬼?
十米
九米
八米
七米
六米
勒柯布西耶,艺术家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家,是因为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只是个人而已。
五米
野寺萤知道自己是时候停止对自己谎,不再骗自己在某些时候也不只是个人了。
四米
每个最终都要接受自己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俗气不过的存在的人
三米
原来真正被外在的一切所束缚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二米
是我一边贬低你一边抬高你,最后还厚颜无耻地以为我是在拯救你
一米
我
“阿叶”
面容苍白的少女抓住了醉鬼,她宛若低泣,仓皇无助的。
双眼迷蒙的少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姿态懒洋洋抬起头,然后愣住。
在触及大庭叶藏视线的那一瞬间,野寺萤切实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放在火上烧。
现在不是一个适合交流的场合。
谁会和一个醉鬼交流?
谁会像一个醉鬼求救?
当然是比醉鬼还无助的人。
野寺萤定定地看了大庭叶藏几秒,然后扑到他怀里,开始嚎啕大哭。
四下无人的夜,野寺萤活生生把七分醉的大庭叶藏哭成了三分醉,剩下的三分还是因为他在突然的冲击下实在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又一场幻觉还是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也像死了三天的尸体一般僵硬,明明应该很迟钝的感官却偏偏把野寺萤的哭声和喷到锁骨的热气传到大脑,叫他所有神经束都炸开。
他实在不知道不,他整个人都不清醒了,不是醉酒的不清醒,而是醉野寺萤的不清醒。
于是就像每一次醉野寺萤那样,大庭叶藏放弃了思考,只想着怀中的少女,要做什么要什么全看少女的意思。
于是最后,哭到打嗝的野寺萤在终于熬过了一次情绪崩溃后把大庭叶藏拽走了。
大庭叶藏也像是忘了家里还有可怕的父亲,忘了门禁,忘了两人已经分,忘了他该躲着野寺萤,傻乎乎地跟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呜咽的野寺萤走了。
野寺萤在别人奇怪的目光下肿着一双眼睛扯着低着头的大庭叶藏的衣袖,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开了间房。
关好门后,野寺萤拉着大庭叶藏到卫生间,要他洗把脸清醒一下,然后走出来关上卫生间的门,坐到了床边,把提包扔在了床头柜上。
不多时,卫生间里传来了水流声。
野寺萤松了口气,然后用力地咬住了指,用疼痛压下一切情绪。
没错,现在不是什么本性本心之类的东西的时候,她真地应该适可而止了,她不能再总想着自己了。
冷静。
冷静下来。
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自己的话难道自己都做不到吗?
没错。
冷静一点,理智一点。
野寺萤还没给自己做完心理工作,卫生间的门就开了,步伐迟疑的那个人没了之前那副颓唐的模样,衣服也穿得整齐,头发也梳得分明,一张比之一年前有了棱角的脸庞很白,是那种青白色,眼下的青黑很显眼,唇色泛紫,总归是一副不健康的样子。
看得出来,大庭叶藏努力想维持一点体面,至少别让自己丢掉最后一点尊严,然而他迈的步子越来越,速度越来越慢,瑟瑟缩缩的样子,明明不过五六米的距离,竟被他走出了一生一世的遥远。
野寺萤忍着,全都忍着,硬生生等他走到自己面前了,见他不准备坐下,又忍着不把他拉过来坐到自己身边,而是站了起来,看着他。
戳破了自己撒给自己的弥天大谎后,原来一切都那么简单,脚踏七彩祥云的英雄根本就不存在,现实生活中只有一只浑身是毛还长着跳蚤的臭猴子。
她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把人当作、视为和自己隔了一道名为“文学”的墙壁的,书里的人。
书里的人,酗酒表现出他的失意,呕吐表现出他对现实的冷漠而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像个底层人渣一样生活表现出他那颗不染污垢的心是何等珍贵且惹人怜爱,他的所有缺点所有毛病所有人性的劣根性通通表现出这个人是何等的贴近人性的本真,是能连接读者思维深处的文化焦虑和压抑情感的优秀作品。
名作。
即使是现实生活中,酗酒吃药出轨不会生活的太宰治也依旧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为他牺牲,津岛美知子是何等无私伟大,以至于让人都不忍怒其不争。
可是野寺萤不愿意当那个无私伟大的人,更不愿意牺牲自己,用圣女的姿态当大庭叶藏的港湾。
她就是不愿意。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过了,她做不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就为了救一个人——尤其是在这些苦难本该由那个人亲身经历的前提下。
她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天性中的刻薄让她无法因为他人的不幸便满怀悲悯,她可怜那些堕入深渊的人,但如果那些人有一件事做得不顺她的心,她就忍不住要抱以嘲讽,尖酸地放马后炮,道都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会倒霉。
公平世界谬误。
这是公平世界谬误的作用吗?
还是仅仅是因为她身上的劣根性?
野寺萤不明白,她已经丧失了最让她自豪的一点,她已经承认了自己根本没资格“至少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这句话。
她不明白,却也无心现在去思考。
她已经不打算继续放任自己去做那恶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大庭叶藏当作打磨自己灵魂的工具——不,她不想再这么自私了,她不想再一直想着自己了。
那些形而上的,概念性的,思想方面和人格方面的问题,那些属于她的问题,她不打算让它们一直挤占她和大庭叶藏的相处时间了。
就是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这些事,所以之前才会一直沉浸在幻象里。
她承认,事实上,整日对着大庭叶藏高谈阔论喋喋不休那些高大上的似是而非的理论和情怀的她才是那个更现实的人,而心神无时无刻不被现实的麻烦困扰折磨着的大庭叶藏才是那个拥有一个纯粹的诗心,以至于根本无力再把精力放在俗世中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都互相蒙蔽了对方,又自我欺骗了。
“你头晕不晕,要不要躺会儿?”野寺萤站起来,看着大庭叶藏,问。
大庭叶藏的目光很值得一提,他的视线是飘忽的,只余光一直笼着她的身影,仿佛一阵风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地吹,其目的就是为了不断地路过风眼。
不知道是不是醉酒后的思维迟钝,大庭叶藏过了几秒才轻轻地摇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
野寺萤想了想,又拉过他的衣袖,半强硬地把人往床上带,“还是躺着吧,喝醉了总归不舒服。你清醒了吗?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吗?”
大庭叶藏挺乖地踢掉拖鞋,继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把拖鞋摆整齐了,然后才顺着野寺萤的意思躺到床上。
是躺,其实也就是靠坐着。
他依旧微微垂着头垂着眼帘,像是没力气地也垂在身侧他整个身体都呈现一种“向下”的视觉观感,那种样子何止是没精打采,简直是万念俱灰。
野寺萤因为不愿意让自己的思维再度发散,所以强逼自己不去注意那些会让她忍不住产生联系的细节。
她也不顺着本心话——她实在不知道要什么,只是把突然想起来的事拿来做个开题,“我父亲今天刚刚回家去了,但是佣人一直没等到我的话肯定会来找我。”
野寺萤的语速很慢,吐词也很清晰——听上去都不像是“话”而是“发言”了。
她担心他醉得听不懂,“所以,我马上就要赶回去了。不过,我明天还可以再来。”
野寺萤也垂着眼,看大庭叶藏的指,看他皱巴巴像干腌菜的袖口。
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阿叶,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依旧喜欢你,不愿意和你分开。我母亲快要被我动了,只要我母亲愿意帮忙,那么事情就很简单。”
野寺萤在这里停了停,飞快地看了大庭叶藏一眼,她看到了对方同样没什么表情的脸。
“如果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出这句话,野寺萤仍旧产生了一种被冰冻似的颤栗感和恐惧。
(不要想自己)
(不要想自己)
(不要不要想自己!)
面露挣扎的少女徒劳地张开嘴巴,些许痛楚从她眉眼间泄露出来,她实在没法出正将她凌迟的话语。
“我喜欢你。”含含糊糊的语调,清清楚楚的含义。
野寺萤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视野中,大庭叶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似这句话并不具备任何内涵。
可是野寺萤分明看到了所有的深情爱意。
那不是幻象。
那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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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穆旦、海子、博尔赫斯、里尔克、达利挑拣出去,把普吕多姆、普希金、叶芝、拜伦和王尔德用筛子筛掉,一块一块地扔掉马尔克斯、加缪、王波、毛姆、罗素、莎士比亚、杜拉斯、严歌苓、勃朗特把所有的文学和艺术都赶出去,爱与美的殿堂里只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人。
是的,是这样才对
不是为了追求爱与美,所以执着于你。
阿叶,你就是我所追求的爱与美,比艺术更高,比生活更低。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做过最自私的事,就是执迷不悟地抓牢你。
“我们复合吧。”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是我离不开你。”
“没有你我受不了。”
“为我好的话就和我复合吧。”
“如果你依旧不愿意、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我会绝望的。”
“求求你。”
“救救我。”
“我们在一起。”
“这个世界。”
“我不能孤零零生活。”
“我喜欢你。”
一身酒气的少年重复自己过的话,就像每个醉鬼都会重复自己过的话那样。
大庭叶藏已经酒醒,他只是仍旧醉在野寺萤声音里,又知道自己不能醉着,便一动也不动,当个木偶。
他实在不知道能什么,原本打算了要装哑巴装到底,可是野寺萤的话让他不得不开口。
张开嘴巴,不知道要什么,便只好重复自己过的话。
“我喜欢你阿萤,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