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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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寺萤又哭了,这回不是崩溃和成长的泪水,而是喜悦和幸福的泪水。

    她拭着泪,盈盈地望着不再往后靠着床头的大庭叶藏,没忍住又确定了一遍。

    “你现在这么,我可以、理解为是你愿意和我复合的意思吧?”

    大庭叶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流泪,迟疑地前倾了身体,把被单拽得皱巴巴的沉重地抬起来。

    野寺萤立马弯腰把脸凑到他上,沾着泪水的也握住了他不让他收回。她又颤抖了起来,最后几乎是跪伏在床边,被灯光照得嫩白的后颈雪地似的晃眼。

    “你回答我啊”野寺萤不依不饶,哽咽地追问。

    这才逼出了大庭叶藏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野寺萤的心终于彻底落到了实地,她的眼睛又干又涩难受得要命,但她全然无视,得寸进尺地搂着大庭叶藏的胳膊就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一直挪一直挪,直到能抱住他的腰,才把人紧紧地环住了。

    就像害怕他要坠入深渊一般,用力地把人抓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以前是我太幼稚了,是我总把事情避重就轻地想得太简单,我已经反省了,阿叶,真的,我反省了,你永远有指出我错误的权力——不对,应该只有你有指出我、呜我错误的权力,其他人都没有。别的人就算了,我也不会听,我太傲慢了,我看不起其他人,我承认,但是你不一样,阿叶,你不一样不要再推开我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让我离开你更残酷的刑罚。没有你,我就是具行尸走肉。人不能没有灵魂地活在世界上啊!”

    大庭叶藏望着抚摸着野寺萤头发的自己的,心想自己还是老样子。

    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她一坚持,他就没办法了。

    现在想想,如果那天她没有怒火冲天地扭头就走,而是强行不答应的话,其实他也没办法。

    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她是绝对不可能挽留他的。

    别的、柔弱如菟丝草一般的女人或许会,但野寺萤却不会,她没有打他一顿已经算是被痛苦和愤怒占据了全部精力了。

    现在想想

    “你现在真的是清醒的吗?阿叶,你别害我,如果你再反悔一次我、我”

    “我很清醒阿萤,我现在很清醒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可能是着急了,也可能是多了,大庭叶藏的声音里暴露了太多感情,让野寺萤顿了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哭”还没结束就戛然而止。

    野寺萤的气势低了些,“我什么都不要,阿叶,真的,我对你再也别无所求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你想做什么都行,我再也不会指画脚了”

    大庭叶藏抚摸着野寺萤的头发,轻轻地、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然后,他上用力,把野寺萤拖到了身上,让自己好能把她一整个地搂抱住,鹅颈交缠。

    野寺萤依顺地勾着他的脖子搭着他的肩膀,用自己的脸去贴他的脸,偶尔蹭一蹭,像一个得了肌肤饥渴症的病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的药。

    大庭叶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从一见到野寺萤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她身周围绕着的怆然气息。

    在这之前,大庭叶藏连想都没有想过,有一天野寺萤会变成那个让他心生哀悯的可怜人。

    他经常对那些出丑而不自知的同学、那些经历凄惨的仆人、那些身不由己的女招待心生哀悯,但是野寺萤怎么能是其中之一?

    野寺萤哭了。她的眼泪就像滚烫的油滴,叫他心犹火烧。

    他真地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就宣布告负,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调转木仓头,帮她来攻击自己。

    不过现在有个问题。

    他没听懂野寺萤的话。

    大庭叶藏认为这是自己还没彻底清醒,脑子还不太好使的缘故。

    因为没听懂,所以他只能像以前思路没和野寺萤接到一起去时那样回应,反正这是常有的事,他倒不担心会被发觉。

    “你不怨恨我吗?就那么把你抛下”

    野寺萤的心被这句话刺痛了,或这样,在大庭叶藏提起这件事时,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以对,然而她的心却痛得皱了起来。

    野寺萤不想表现出来,装作已经不在意的样子,软软道:“我理解你的决定,只是,我实在无法放弃你,阿叶,就算前方是地狱,我也会和你一起去。不是过了吗?就算我真地要回到天上,也一定会把你抢走和我一起去。”

    大庭叶藏抱紧了野寺萤,他一扭头,吻住了那让他心动神摇的双唇。

    野寺萤动了动身子,闭上眼睛投入地回吻。

    等到两人都呼吸不过来了,才微微分开,眼尾黏在一起,贴得密不可分。

    野寺萤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斩钉截铁道:“我知道有很多问题是只要我们不在一起就可以避免的,但我情愿直面这些问题,也不愿意去面对那些再也见不到你的绝境。是你在救我,阿叶,你我不快乐,但没有你就是不行,或许幸福本就不一定是纯粹的快乐,它可能还善意地容纳了许多考验,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能彻底拥有它那太遥远了,我不想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未来的问题有未来的我们去解决,现在我们就解决眼前的问题只要你绝不动摇,其他事都交给我解决。好不好?”

    “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你只要不因为外界的压力松口,或者自己变心,那就是做了最要紧的事了!”

    “呵”大庭叶藏的这声笑,就像哭一样,“你你是不是笨蛋?”

    “才不是!我是最聪明的人。阿叶你才不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正因为我百分之一百地确定没有你不行,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要得到你,为此经历再多考验也无所谓。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努力去争取阿叶,我对你而言重要吗?比你的痛苦还重要吗?比你的希望还重要吗?”

    这些问题让大庭叶藏不由想起了野寺萤创作的那些故事。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

    幸运的是,对此,他也可以直接明确地给出答案,“是的。在我心里没有什么能比你珍贵,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你一个开心的笑容。”

    野寺萤合上了双眼,情丝缠绵如酒,从她的口中渡到他的心里。

    “那你要记得,我最在乎的就是阿叶,你要记得,要不惜一切保护好我最在乎的阿叶。”

    大庭叶藏没有直接回答,他用自己的唇舌回答了。

    耳鬓厮磨了许久后,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间。

    野寺萤实在不舍,整个人都黏在大庭叶藏身上不愿意下来,看上去现在要是神话时代,她都要把自己融进那团塑造大庭叶藏的泥里了。

    “我回去就通知母亲,要她联系父亲你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就好了。我很快就能搬来东京,我们一起生活”

    野寺萤把劝大庭叶藏别酗酒和远离狐朋狗友的话咽进肚子里,“阿叶,我保证会好的。不要放弃我我一秒钟都不能等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萤,对不起,都是我”

    “别了,不要道歉,我们不需要道歉,把话开就好了。真的。你走了以后我才明白,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人是多么珍贵是我没能成为让你敞开心扉的那个人,过去一直都是我在抱怨,却忽略了你的心情。阿叶,我们从头来过吧,这次你也试着相信我,我们互相当彼此灵魂的休息之所好不好?”

    “好。”

    “我明天再来找你,九点过来可以吗?你明天有课吗?现在你要回家还是留在这里凑合一晚上?”野寺萤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依旧牢牢地粘在大庭叶藏身上,她的声音早就软了下来,听上去都不像同一个人的声音了。

    又软又媚,那股劲儿,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不会懂得,没有在初恋中经历过天崩地裂的人不会懂得。

    大庭叶藏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回答,竟从这样的过程里品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不,应该,是更幸福了,已经凝实到可以品尝出来的地步。

    他其实心慌得要命,但硬是装作自己很自然。

    就像一条路边的野狗,被带回家去好好养起来一段时间,心里多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总也忘不了以前流浪街头的日子,两相对比起来,难以调和。

    整条狗啊不,整个人都要被撕裂开来的感觉。

    “我去找你吧,怎么能你主动过来,我会去找你的,九点就到。明天有课,但是我可以不去,我本来就不想去,不去也没关系,要学的我都学会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就回家,父亲大人应该已经睡了话回来,不定他连我不在家都没发现。”

    野寺萤把“不要逃课”的劝告咽回肚子里,柔柔地附和大庭叶藏的话,想了想,又接道:“我偶然听大庭议员似乎不打算竞选下一届议员的位置了,如果他要回老家的话我们就真地能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生活了。你喜欢那样吗?”

    “喜欢。”大庭叶藏先是想也不想地肯定了,然后才笑道,“就算没有父亲大人,还有野寺先生啊,而且你不是还有两个哥哥也在东京吗?”

    “他们可不准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会提前跟他们清楚的。”

    这是为了他考虑,大庭叶藏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大庭叶藏也不想那些事,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野寺萤了半天要动身,结果现在整个人还挂在他身上,那股缠人劲儿,怎么也不想准备走的样子,不由失笑。

    再发现自己的也还紧紧地箍着少女的腰,大庭叶藏也实在不知道什么才好了。

    哭笑不得的少年自以为动作自然地收回,温柔无比地把少女推开,结果一看少女紧张惊慌的表情,顿时恍然——这孩子完全忘了自己要走这回事了——不由心生无限的怜爱,复又贴过去捧起少女的脸细细舔吻。

    这下,耽搁的时间就更多了。

    等到两块人形磁铁终于下了出租,野寺家的佣人都已经跑出去找她了,只剩下管家在家等消息。

    浑然不知的野寺萤依依不舍地在隐蔽处又和大庭叶藏歪缠了一会儿,一遍又一遍地要他保证明天一定会来,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就这,走了没几步,她还又转身跑回来用力地抱了恋人一下,亲亲这边脸亲亲那边脸,最后才狠下心头也不回地哒哒哒走远。

    大庭叶藏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野寺萤消失在他的视野中,直到再也听不见野寺萤的脚步声,直到脸上的热度被晚风带走,直到伴随野寺萤而来的一切美好到不现实的东西渐渐隐去他才摸了摸胸口,慢慢转身离开。

    回到家后,野寺萤难免因为自己独自一人在东京的大街上游荡到深夜这点像担心了她一晚上的管家和佣人道歉,因为大庭议员在外应酬的关系,所以她避过了一劫,并且靠着撒娇成功让众人答应不把这件事告诉家主——不过她也做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的保证。

    总而言之,对于管家等人而言是有惊无险,对于野寺萤而言是皆大欢喜。

    虽然已经超过了平日睡觉时间,但是精神过于亢奋的野寺萤根本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又不想什么都不做,免得自己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便打算把要寄给野寺夫人的信写了,明天一大早就送到邮局加急加快,不出意外的话最快后天野寺夫人就能收到。

    她现在不急着回去,一边是和不常见到的父亲兄长联络下感情,另一边嘛、自然是路人皆知的了。

    到这里,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

    就和当初大庭叶藏在大庭议员连多余的好奇心都没有就下了楼后产生的想法一般,对于她和他而言是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但是对于家里的男人而言,他们不关注这些,他们的目光天然忽略了这些。

    这和这个时代的家庭成员分工有关系,和这个时代的男女地位上的差别也有关系。

    弱者天然便是同盟。

    所以,即使四个儿子和自己的丈夫才是野寺夫人伦理上的未来的依靠,但是在这个家里,野寺夫人最在意最宠爱的还是自己的幼女,最关心的也是自己的幼女。

    举例来理解的话就像是,古代后宅里溺爱子嗣的主母,借着自己对这个家的把控把对孩子不利的消息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不给夫君知道。正如红楼梦里贾政根本不知道他儿子干了些什么污糟事。

    所以才会有野寺夫人从头到尾的心知肚明,甚至连交流阻挠都做完了,结果野寺议员还一无所知,一丁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只道自家女儿是一个养在深闺的才女这种情况。

    按照常理,大户人家两姓结亲,既可以是两位家主好后交由妻子操持,也可以是两家的主母有了默契后想办法让丈夫同意,再顺顺当当地办下去。

    只有主母看好是没办法成功的,因为当家作主的人是男人。

    因为这点话语权上的弱势,所以家里的女人在面对自己丈夫时难免要用些招数,好让自己能顺心如意。

    野寺萤自认自己是那种宫斗文宅斗文里活不过三页的憨憨,也不打算到野寺议员面前去试试头铁不铁,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把攻破点放在了野寺夫人身上——当然,也有这个家里她最亲近的人就是野寺夫人的缘故。

    只要服了后宅大佬野寺夫人,那么对方自然会去和大庭夫人谈。她对野寺夫人的能力很有信心,也不觉得大庭夫人有拒绝的理由。等两家的夫人达成了共识,到时候两位妻子再想办法服两位家主,事情就能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了!

    到时候,他们两个“私定终生”的年轻人只需要听凭家长的吩咐,什么都不用操心地便能得偿所愿。

    这就是野寺萤的想法。

    她也清楚这是最顺利的情况,但是即便途中会有意料之外的波折,她也不认为这门婚事最后会谈不下来。

    用野寺夫人一直抛不开的事情来,两家门第相近,但她是家中备受宠爱的独女,大庭叶藏却只是不受重视的幼子,怎么看都是她们家吃亏。更别提按照原著的时间,大庭议员就要“告老还乡”了,她父亲却还准备更进一步为长兄留下更多政治遗产——只要她们家愿意,那么大庭家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野寺萤这么想着,也这么写了,不光写了自己对这门婚事怎么办成的看法,还写了她已经一再重申过的,让野寺夫人同意这门婚事的理由。

    这个部分嘛实话,野寺萤是把真的假的,只要能想到的理由都写上去了。

    写的全都是她之所以要和大庭叶藏在一起的好处,全篇看下来功利得不像话,像个冷冰冰的无情之人。

    不过野寺萤知道,只有这么写才最能服野寺夫人,因为野寺夫人最在乎的就是这一点。

    一直写了八页的软话,野寺萤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脑海中打好腹稿,转而写起一些看上去没什么,但本质就是“警告”和“威胁”的话。

    比如“若无法与君相守,女儿实不知余生有何意义”这种样子的话。

    她就是仗着野寺夫人在乎她。

    这么做很伤人,很不孝,非常不应该。

    她知道。

    但是她实在没办法了,也等不了了。

    她这么做,野寺夫人当然会很难过很伤心,不定还会因此失望再也不爱她;但是如果她不这么做,那么一旦野寺夫人依旧不愿意帮忙,才被她再次抓到的人不知道会不会又闹妖蛾子。

    看看,才到东京一年多的时间,还是和父亲一块儿住,结果大庭叶藏又是逃学又是酗酒的这还是她看到的,至于她看不到的地方,不定还有更多堕落的事

    还有那个堀木一定得把这人弄得远远的!

    野寺萤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在心里排演虐人渣的一百种方法,最后终于停了笔,又饿又困,吨吨吨灌了一肚子水,死撑着眼皮订了闹钟,然后才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梦里还全是人间失格动画里的堀木嫌弃大庭叶藏的画面,气得她被闹钟叫醒后脸黑得想打人。

    结果九点整大庭叶藏一来,就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什么?!你和那个人断交了?真的?!”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化了淡妆遮掩睡眠不足的疲态的少女双眼冒光,激动无比兴奋无比地拽着少年的用力晃起来。

    大庭叶藏一头雾水,既不明白野寺萤为什么突然好奇他的交友情况,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什么都没的情况下,野寺萤会对他和堀木正雄断交表现得那么惊喜。

    占有欲?

    没道理啊

    难道

    “阿萤认识堀木正雄吗?”

    大庭叶藏有点怀疑野寺萤是不是一直托人关注他的消息。

    野寺萤脸色一僵,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想掩饰,但是大庭叶藏已经看见了,并且因此加深了自己的猜测,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怪异之色。

    (不!阿叶我不是偷窥狂!!!)

    和父亲自己要去逛逛东京的景点,于是被塞了零花钱,她不要司跟着,要像其他人旅游那样去逛,野寺议员也同意了,还这样才有意思,是这个时代的风雅。

    总而言之,高高兴兴挽着恋人的胳膊去约会的野寺萤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恋人当作偷窥狂或者跟踪狂的危险。

    可是要怎么解释她认识堀木正雄?!

    野寺萤是绝对不希望为了掩饰自己的“熟悉”就顺水推舟地把自己一直在窥视大庭叶藏的生活这种事认下来的。

    谁会乐意被偷窥观察啊!

    收敛起神色的少女不易察觉地深呼吸了一次,然后带着浓浓的尴尬道:“我承认,我来东京后呃不是对你没信心虽然被你甩了还对你有信心很奇怪,但是我就是知道你不会那么快不喜欢我。”

    “但是啊但是!你们男人就是身体和灵魂互不干扰的,就算深爱家中的妻子也不妨碍你们去逛吉原咳所以咳咳哎是不是那趟电车?阿叶走走走要赶不上了!”

    野寺萤指着远处慢吞吞驶来的电车,偏过头避开恋人的视线,姿态浮夸地睁着眼睛瞎话。

    少女的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少年面前,他既觉得有些新鲜,又感到有些好笑。

    心里头冒出来点恶劣的心思,想着这时候如果追问、详细地问下去,不定她会害羞到把脸埋到他怀里,好半天不理他。

    由野寺萤来做那副姿态,一定十分动人。

    想是这么想,但大庭叶藏始终舍不得,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让野寺萤不自在,于是便只好压下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渴望,宽容地顺着野寺萤的意思,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再也不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