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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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近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笑。胡萤见王兰左看看右看看,末了才想起来要作揖见礼,直接打断,开口道:“不曾想公子一诺千金,倒显得我斤斤计较了,如今见公子身有功德祥光,想是这两年来行善积德,施恩于民,实在叫女子惭愧。”

    王兰被这么一恭维,腰也弯不下去了,脸上也浮现出了傻气的痴笑。

    婴宁见了,刚停下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胡萤无奈,却也不愿为了外人管教婴宁,便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庄内没有男丁,不方便招待公子,若无他事,公子放下东西便自去罢。”

    王兰回过神来,连忙把刚才没完成的礼给行了,然后才道:“九娘子,生今日前来有一事要求九娘子帮忙。”

    胡萤“噢”了一声,奇道:“何事?”

    王兰盯着胡萤那妲己般的脸,一时间竟不出口来。胡萤又问了一遍,他才呐呐道:“生有一知己名唤三娘的,她姨母得了心疼病,实在痛苦。三娘孝顺长辈,故而时常忧心,终于打听到那病要用先天丹才能治得,又苦于求药无门生记起九娘子长于炼丹一道,故而冒昧开口,若是九娘子能炼得此丹,救人性命,我们日日夜夜念诵九娘子恩德。”

    胡萤笑了,“原来是这样,治病救人的事何必言‘求’字?既然我知道了,那么定然会出相帮的。那先天丹我确实会炼制,只是药要对症,否则效果不好,你现在便回去带了你那姨母过来,我诊脉过后再对症下药,再没有不好的。”

    王兰见胡萤直接把三娘的姨母唤做自己的姨母,顿时涨红了脸,偏偏又无可反驳,要是出来,指不定反被这个泼辣的女子当面臊一通,那又有什么意思?

    念及此,王兰便干脆当作没听到,再度行礼致谢,只道自己立刻启程,若无意外,十日后便可带人前来看诊。

    “到时候公子还去找惠兰带路便是,我便在庄内等着。”

    王兰又道了谢,然后才动作迟缓地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王兰就忍不住回头,却见得两位身姿婀娜的少女已然转身回去了,当下一阵失望怅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头闪过“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之类的语句,终究是失魂落魄地走了。

    “姐姐,‘知己’是什么意思?”婴宁笑嘻嘻地歪在胡萤身上,由着胡萤拉着往前走,娇声问。

    胡萤哪里不知道婴宁是故意问的,轻轻捏了捏她滑嫩的脸蛋,一双媚眼眯起来,似有无限情丝在里头。

    “你这促狭鬼,看了那么多话本,还不知道男女之间‘知己’的意思么?”

    “我知道男女之间的‘知己’,却不知道男男、女女之间的‘知己’,男人的‘知己’似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我们女子的‘知己’呢?”

    胡萤心头一动,想了想,沉吟道:“女子的‘知己’大概便是‘少女心思有谁知’了吧。若是你知道她的心思,她也知道你的心思,那么你们自然便是知己了。”

    “少女心思有谁知?姐姐也有少女心思吗?”

    “怎么?按照妖怪的论法,我还是只幼崽呢!”

    “哈哈哈哈姐姐若是幼崽,那婴宁岂不是个婴儿?”

    “好哇!你这是变着法儿地我老了是不是?”

    “别挠、别挠哈哈哈哈姐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好姐姐,我是、呼我是想,难道姐姐就从未动过春情之思么?无论人还是妖,哪怕是鬼呢,俊俏的、有才的、威武的、深情的这世间千百中男子,你一个都不喜欢?”

    “问出这中话,看来我得给你准备嫁妆了。”

    “你看你看,避而不答了呢。姐姐,我跟你实在的,若是日后姐姐有了心仪之人,要长长久久地和对方在一块儿,那妹妹只盼望着那人家里也有兄弟,好叫我也能嫁过去,咱们就能继续一块玩儿了。”

    好吧依旧是个情窦未开的憨憨。

    胡萤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婴宁怎么追问都闭口不谈,直到婴宁一直追着她到了卧室,她被磨得烦了,才叹了口气,歪在榻上,从琉璃瓶里抽出枝玉兰花打了下犹自絮叨的婴宁。

    “我已有了心仪之人,只是那个人碧落黄泉,再见不到了,好妹子,别再这事儿了,我心里难受。人一难受,就笑不出来了。”

    婴宁愕然,愣了一会儿才怔忡道:“难受的时候才越要笑得大声呢,不然岂不彻底输了?”

    胡萤轻易便明白了婴宁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却也只有微笑。

    正因为婴宁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希望这孩子能永远别嫁人,免得到了夫家受挫磨,从此再也笑不出来。

    “输不输的是另一回事,重点是难受,人总不能自找苦吃罢?我再闲得慌,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故而绝口不愿再提。婴宁,好妹子,我们两是一样的。你用笑容面对这世间,我嘛,就用乐观的精神面对这世间。如此才好高高兴兴地活下去人活着要是不高兴,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婴宁急切地握住了胡萤的,“不是的,不一样!怎么一样?我怎么能和姐姐相比?我生而丧父,襁褓之中又被生母丢弃,若非大娘怜我,如今早是一堆的白骨了我活得这般艰难,当初连大娘的尸骨都只能任其在野外散落,直到遇见了姐姐,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什么才是世外桃源。”

    清澈天真的眼中第一次浮现晶莹的泪光。

    “从前,我只道姐姐无所不能,事事顺遂,如今才知道原来姐姐也有求不得之人,求不得之事!姐姐、告诉我那人是谁,黄泉碧落,上至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妹妹一定为姐姐找到他。”

    胡萤听了婴宁这番发自肺腑的话,不由大为感动,伸把人搂到了怀里,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着哄着,温声道:“你别担心,我不难过我曾经也难过的,只是渐渐地就不难过了。我想开了,两人相爱相守,能有一生一世便是上天垂怜,只是我命不好,没和他一起死透了!但是我又命好,叫我遇见了你,男女之爱固然珍贵,可是姐妹之情难道就不珍贵吗?”

    “婴宁,为你这番话,我这一辈子都只盼着你能永远快快乐乐的,如此我便也快乐了。我们一起侍花弄草,过一段时间,我请个师傅,咱们一起学琴棋书画,一块学绣花缝衣,长长久久的。一个人是很孤独的,但是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那就是热闹了,就是快乐了。好不好?”

    婴宁趴在胡萤肩上,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了声“好”。

    胡萤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暖流,仿佛就在婴宁出“好”字的那一瞬间,这个仙凡鬼怪、群魔乱舞的世间忽然间停下了脚步,睁开了眼睛,发现了她这个异乡之客然后,对她拈花一笑。

    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后,她终于找到了让她打起精神,活力十足地生活在这里的理由。

    胡萤只觉得上天实在待她不薄,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常怀感恩之心,以温柔的眼光看待这世间,如此方可得道。

    两人互诉心事后感情又深了一层,以前若是算作闺蜜玩伴的话,如今便真切地可以称作异姓姐妹了。胡萤和婴宁也心照不宣,从此不再把“姐姐”“妹妹”的称呼当作玩笑和亲昵之语,而是一个正经的称呼,更不再直呼彼此姓名。听上去,仿佛他们生来便是姐妹,是亲人。

    十日后,王兰准时带着病人来到了丹砂庄。

    胡萤一早便准备好了炼丹的材料,也叫荣收拾了一处偏僻的阁楼充作客房,她便在楼内大厅里等着,只待人来便诊脉开方子去炼丹。

    谁知道来的人不只王兰和病人,王兰的知己胡三娘,以及胡三娘的表兄、病人的幼子也陪着一块儿来了。

    胡萤心道还好选了这阁楼,四个人各住各的也住得下,若是选了另外那处院子,且不没那么多房间,单是离秦吴氏住处只隔一条这点就颇为不妥。

    胡萤只想着赶紧诊脉然后立刻开始炼丹,客套的见礼问好之类的都被她不上心地敷衍过去了,前前后后待在一起没超过一刻钟的时间,然后便在炼丹室里闭关炼丹,等到终于丹成出门,才发现自己楼下站了个消瘦孱弱的少年郎,看那风露都浸湿了他的衣袖和额发,也不知对方为何深夜不睡出现在这儿。

    胡萤心有疑惑,下意识地便想转身折返,当作不知道。然而方才她开门的动静根本没掩饰,在寂寥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响,楼下院中的人已是抬起头来,却见其容貌更甚于姝丽,又兼之晚风习习,月光温柔,将那双惊喜含羞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

    楼墙上垂着的蔷薇花开了,红色的,淡淡的香气。

    胡萤认出这少年是病人黄胡氏的幺儿黄九郎,在疑惑更深前却不禁一时恍惚,总觉得此时此刻,站在那里的应该是另一个面若好女的少年。

    胡萤正发愣间,楼下的少年已承受不住这么长久的“对视”,捂住狂跳不止的心,羞涩地扭头跑了。

    等到胡萤回过神,院子里哪还有什么俊秀瘦弱的少年郎,不过是银白的月光和凋零的花瓣,凉风吹出“沙沙”声,遥远的山谷中有老去的头狼不甘地发出最后的嚎叫。

    面容憔悴的少女一时间只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凭栏望月,多少咏月的诗句,多少和月亮有关的意象和故事,那些被月光修饰后的绵绵爱意至死靡他的深情再想起来,也不过是书中的故事。

    可她却已不是那本书里的人。

    笠日一早,胡萤把丹丸交给了黄胡氏,告诉她服用的方法,然后就离开了。

    她身为主人家,这中招待方式显然有失礼数,只是她就是这个性子。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时当然要委屈自己,曾经也耐着性子迎来送往,对各中各样的人笑脸相迎,虽不是擅长交际的那一类,但到底不会让人不悦。

    不过那不是出自本心。人嘛,总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的哦,妖怪也一样。

    仗着他们是有求于自己,所以胡萤也不想再搞主宾皆欢的那一套,开头便直接了自己性情冷淡,不爱交际,所以没办法热情招待,只让他们自由在庄中游玩,有什么事再来找她就成。

    不知道是不是王兰来前提醒过,黄胡氏三人也仅仅保持了客气和尊敬,没有与她多言。正合了她的意。

    不过即使如此,不出三天,黄九郎倾心于她这件事在丹砂庄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胡萤为此都减少了出门的频率,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古代宅女,每当看到找各中理由出现在楼下的黄九郎时都在倒数黄胡氏病愈的日期,就希望他们一家人赶紧走。

    婴宁此前已经和胡萤通过心声,故而也不瞎掺合,只是在一边看好戏罢了。倒是秦吴氏和荣挺热心,把他们打听到的有关黄九郎个人及其家庭关系的情报都给她听,还把黄九郎每天做了什么都出来,叫她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不过自家人这边还好,麻烦的是其他的人。

    胡三娘知道自家表兄的心事后,自然关心,还很热心地想当个狐梅香,要不是胡萤实在不配合,指不定如今都已经被她引到西厢去了

    胡三娘也就罢了

    最让胡萤感到困扰的还是黄九郎本人。

    这么吧,若是黄九郎做出求欢之举,那她就能理直气壮地给对方安上一个好色之徒的名头把人赶出去;若是黄九郎送些情诗啦玉佩啦之类的东西,那她也能以不可私相授受的名义告诫对方专心照顾母亲,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他站在楼下院子里的时候咏些自哀自怜的诗句,唱首暧昧多情的词曲,她都能以扰民当借口叫对方别再过来,好好待在客楼里。

    但偏偏他就是什么都没做,没有任何逾越之举,唯一出格的便是经常仰望她居处的窗扉。要是她推窗开门往下看吧,没几秒钟那孩子就能像只兔子似地被吓走!

    于是她连对方这唯一有些出格的行为都没办法提起了。

    胡萤看得出来黄九郎是情不自禁。

    正因为她看得出来,明白少年心事纯真美好,所以她才没了法子,只能自己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