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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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猜他怎么?”荣一边把果篮里的新鲜水果放在桌上的果盘里,一般兴致盎然地冲着八卦对象八卦。

    胡萤不搭理,荣也不在乎,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

    青春年少的时候,在大家对恋爱一词陌生、好奇的阶段,那些察觉到好友有了恋爱苗头的女孩子是怎么在八卦时笑的,荣现在就是怎么笑的。

    胡萤自诩她已经是活过几辈子的人了,就算不提这点,她也是几十岁的宝宝了,才不想和这些从到大见过的人加起来还没超过五十个的憨憨们计较。

    “他呀——‘是五百年前业冤,只为那如花美眷,叫我一见钟情’。哎、九娘子,这‘一见钟情’是个什么意思?你知道么?”

    胡萤脸上一热,心知自己不能有多余的反应,不然荣就调侃成功了,于是便安然自若,甚至还显得有些冷淡地:“这个词儿新鲜,以前倒没听过。”

    荣唇角更弯,“只为了这个新词,九娘子也该理一理人家才是。”

    胡萤轻嗤了一声,倦懒地摆了摆,摇头,把团扇盖在脸上,不理人了。

    荣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新词

    如今尚是明末,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新词,但是对于她而言不是,她甚至连生物学层面上的“一见钟情”产生制和各种化学元素的作用都研究过。

    “一见钟情”一词在这个国家的记载中最早出现于清代,墨浪子的西湖佳话一文中:“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

    有句话怎么的来着?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当然,胡萤对“见色起意”的理解是“爱好美色”,她不觉得由此而生的爱情是肤浅的,要是人人都不看皮相,只道红颜枯骨,那大家都去爱寺庙里的佛像好啦,毕竟要论灵魂精神的话,有谁能比诸天神佛更完美呢?

    不过到底,还是荣的话。

    新词。

    可惜在她这里不是新词。

    任何事物,研究透了就没了秘密。

    王尔德爱情远比死亡更神秘,在一些神话系统中,在有死亡这个概念出现前,爱情就已经诞生了。

    穿了,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句话唯有在没有正确答案的时候才是最美妙的,那种情才是最诱惑人的。若是有了答案,那就可以交卷了,剩下的就不是考生的事了。

    胡萤没办法因此动心。即使旁观者都已经感动了,但是感动不了当事人那就是白搭。

    而且穿了,胡萤的恋爱观里从来就不存在“被感动”/“有感深恩”之类的因素。

    或许是她的天真和固执,又或许仅仅是她不切实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一直觉得只有最纯粹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夹杂了“感动”、“恩情”、“时间”、“外在光环”的爱情不能不算爱情,只是到底没有让她看重的理由。

    又遑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胡萤崇拜一生只爱一次的那种壮烈与忠贞,但她也明白,身为动物,哪怕是高级动物,繁衍是本能。爱之一物,哪怕有再多的迷雾笼罩,归根究底,是诞生于繁衍后代的动因下。

    升不升华的另,至少底子是这个底子。

    世界上真实存在过的那些至死靡他的爱,反而是违背了本能的,触碰到了艺术的璎珞。

    胡萤也没有虚伪到要为大庭叶藏“守寡”生生世世,纵使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那些感情她都已经失去了,即使再怎么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记忆,在心里引发的,也不过是仿佛看了一本触及灵魂的著作后产生的读后感。

    一千道一万,她之所以对黄九郎退避三舍,不过是因为对他无意而已。

    也不是她就不相信日久生情了,像她和大庭叶藏当初也算是日久生情啊。但是如若大庭叶藏在他们相遇不久的时候就表现出对她的喜欢的话,她估计也会退避三舍的。

    这是一个时的问题。

    一边追求“纯粹的爱情”,一边什么时不时的话,听上去自相矛盾了,然而其实也没有。

    胡萤的“不切实际”本来就是利己式的不切实际。

    她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什么对自己更好,于是便按照这个标准去“脚踏实地”或“不切实际”。

    所以这件事穿了再简单不过,就是单纯的不喜欢而已。

    摆出再多的理由解释为什么不喜欢,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除非她怜惜那位痴心错付的追求者,想要安慰对方,那就少不得要想出些对方能接受的理由,顺便帮助对方死心,别吊死在一棵不愿意搭理他的树上。

    胡萤对黄九郎是有不忍的,她不是对所有喜欢她、她却不喜欢的追求者都这样,只是黄九郎的行为看上去太心翼翼太卑微了,她就是拿这种类型的可怜孩子没办法,见不得这样的人吃亏难过。

    故而胡萤思来想去,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之后,终于决定下楼去和黄九郎好好聊聊,尽量温和无痛地把对方心里那爱情的萌芽给掐死。

    为了体谅年轻人求爱被拒后的那颗脆弱的少男心,胡萤特意选了晚上没人的时候下的楼。不过这个时间段也容易引起误会,所以她在春末的时节还穿得厚厚的,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未抹脂粉的脸,连发髻都没梳,编了条粗粗的三股辫垂在背后就算完事儿。

    胡萤对着花钱定制的全身镜左看看右看看,确定自己的装扮姿态都不会给人错误讯号,满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压下对即将要做的事和面对的人产生的尴尬情绪,提着裙摆走下了楼,推开了大门,出现在找借口赏花,赏了十多天,花都谢了还在赏的黄九郎面前。

    “东坡居士有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黄公子真雅士,也真好兴致。”胡萤端着笑,客客气气地了话,站在离人约三米远的地方便不再前行。

    黄九郎见到胡萤出现便眼睛一亮,面若好女的脸上泛出的红晕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他中的琉璃花灯在作怪。

    “九、九娘子安好,我我打扰你了么?”

    胡萤听他话的语调,心就更软了,开口也开得更艰难,但见他视线飘忽,落在自己裙摆上的时候目光灼灼——他竟然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心里不住地叹息。

    再难开口,也还是要开口的。

    这种时候语焉不详,不把话清楚了断绝对方的希望,只会害了对方。

    “没有,只是今日月圆,我修炼完,明心见性,忽而心有所感,想要出门散散心话回来,黄公子不修炼吗?”

    黄九郎听到胡萤的问题,几秒钟的时间里脸颊便涨得通红,就算胡萤想用烛光来解释都解释不了。她只好移开视线,落在一丛未开的玫瑰身上,神情专注得像在欣赏玫瑰叶子。

    胡萤心思敏感,自然而然便能猜测出黄九郎之所以面露羞色,不过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她有关。再一深思,他为什么在该修炼的时间不修炼,反而出现在这里,几乎要把自己也站成一棵木兰树?

    被心仪之人撞见自己不求上进,反而耽于情爱,关键是

    他不脸红才有鬼了。欲要答,也答不上来。

    胡萤也怕他突然鼓足勇气来个顺水推舟,剖白心意,到时候两个人都不好收场,所以只等了片刻,便装作没注意到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继续开口道:“唉花前月下文人墨客吟唱了千百年的美景,放在伤心人眼中,也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罢了。黄公子可知我为何于人世中避世而居?”

    胡萤死盯着玫瑰枝叶,没看到黄九郎脸上的血色在瞬息间褪尽了,眼中的光彩也逐渐黯淡了下去,但她猜得到。

    黄九郎没有马上答话,胡萤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

    终于,黄九郎轻声回了句“不知道”。

    胡萤才把到了嘴边的话抛出来。

    “我曾有过一个两厢情愿之人,我们有过一段难以言表的恩爱时光,只是凡人命数有限等他喝了孟婆汤后,我也不认他还是他,他也不识得我还是我了。故而心灰意懒,避世在此。这株木笔花树花开的时节极美,有人玉兰花的花语是纯真的爱,正恰合我与阿叶初知便两心相许。这楼阁上爬的花儿,以前我总自己想做个超脱红尘俗世的优雅女子,他便要造一间花做的屋子给我住。那池子里的莲花,他曾摘来给我插瓶,莲子,他一颗颗剥与我吃。这些花啊草啊的,我们联诗对句那何止是神仙似的日子?以至于我念念不忘,每每想起已再不能见,却又总疑心他还活在某个地方,也在思念着他的妻子。”

    胡萤转头看向黄九郎,意味深长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黄公子年少,或许不明白,但我却日夜被这中苦愁烦恼着唉,我得多了,劳烦您愿意倾听。”

    胡萤眼睁睁见着黄九郎神情越来越落魄,心下大为不忍,却秉着为对方好的想法,硬是按耐住了,没有动作。

    良久,黄九郎轻不可闻地问:“先夫是个怎样的男一定是世间少有的俊逸罢?”

    胡萤故意笑出声来,用柔软的口吻道:“这黄公子可就猜错啦。阿叶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胆鬼。胆也就罢了,也懦弱得不行,常常自哀自悲自弃,连对着家里的下人都谄媚讨好,生怕别人不高兴,那样子活像是到这世上来专为了赎罪的一般。”

    “啊?”黄九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脱口而出问道:“那你怎地还喜欢他?”

    胡萤继续笑着,道:“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再来一个他那样的,我未必愿意,但是,若重来一回,我肯定还会喜欢他,千方百计地也要和他在一起,否则就活不下去了。”

    黄九郎没声了。

    胡萤等了等,四周一片安静,黄九郎也一动不动,丝毫反应也无。

    她心道还是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好,再来一遭,她这张脸的皮子可没那么厚。

    “黄公子不相信吗?其实我又有什么好的呢?若相貌人品,世间胜我许多的大有人在,女子四德,我一样都没有,更别什么孝顺公婆的话,我只是个自私自利,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人。我这样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刚巧那个人也喜欢我,难道还不算天定的姻缘么?”

    黄九郎依旧沉默,直到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突兀连鸣了一长串,也不知是在呼唤同伴还是寻找爱侣,影子纤瘦得几乎就像那花灯上画着的人像的少年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多少令人动容的感情这一点,便是胡萤也不明白。

    “九娘子既然如此了,我又怎么不信?”

    轻声罢,黄九郎再不言语,只低着头长揖到底,随即转身离开了。

    他走得太快了,不知哪里的阴风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整个人都暗了下来,暗成了一道影子,他也没管。

    这条路,他本就刻在心上的,有光还是无光都没什么区别。

    最后走这一趟路,他走得这般快,却恨不能再快一些,最好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去。

    胡萤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半晌,也轻叹了一声,有一种难言的晦涩感情压在心口,闷闷的,忽视不了。

    胡萤不愿再想,转身回去,关了门,上了楼,进了卧室,换上自制的睡衣,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