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梦到了郭府的后花园。

    他和穿着郭芙衣服的姑姑坐在角落阴影中,隔着假山，隔着花丛，武责难郭芙。

    他安安静静地听着,月光安安静静地飘着,花香安安静静地游着。

    梦里没有声音,郭芙的声音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梦里寂静得冷漠。

    人家露脸不露脸，干我什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绝不从。爹爹倘若真迫得我紧,我便逃得远远的。杨过这子自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我偏就没瞧在眼里。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

    “我喜欢他可不是为他露脸不露脸,我要是喜欢他,他就算是个乞丐我也喜欢；我要是不喜欢他，他就算是比我爹还厉害的大英雄，我也照样不喜欢。你们都看不上他,那有什么要紧,我又何曾把你们放在眼里了？我便就要爱他,谁也阻止不了”

    这是个美梦，也是个幻梦。

    杨过没做过清醒梦，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他就醒了。

    醒来，大半夜的，没事可做，最好翻身继续睡去，不定还能继续做梦。

    做梦的话梦得再好也没关系,反正是梦。

    然而杨过看着天上那半个月亮，想起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武走后郭芙站在那里抬头望月。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在想什么呢？

    他之前想不明白，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以前呢，他想来想去，以为郭芙是在困扰于自己到底要嫁给谁，于是忍不住问龙女，如果她是郭芙的话会选谁。

    现在呢，他以为郭芙那时是在想大武武在她心里都还差了一点，无论嫁给谁，似乎都有些意难平他有点想把郭芙叫醒确认自己的猜测

    不过还是算了，下午才因为程陆二人的事吵了一架，要是这时候再搅了她郭大姐的好梦，他杨过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念及此，杨过枕着臂，扬了扬嘴角。

    不过须臾，杨过唇角的弧度又平了下去。

    他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做的这个梦，不仅表达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无法与外人言道的心事，也隐约反映了自己在看待郭芙时的弱势。

    现在想想，其实从一开始，无论是时候还是长大重逢，他的理智都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他和郭芙之间没可能。

    是真地没可能么？不是的。

    无论是那日他们一起偷看黄蓉教导鲁有脚打狗棒法之后郭靖夫妇故意给他们四人听的话，还是之后更直接的，英雄宴上、天下英雄面前，郭靖许婚，他们之间何止是有可能，简直是从祖辈开始的缘分。

    但是为什么他还是开口拒绝了？

    仅仅是害怕姑姑开口，想抢在她前面话吗？

    仅仅是不忿郭芙的轻蔑，想让她狠狠吃个苦头丢面子吗？

    不是的。

    根本上，其实还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固执就判定了他们之间没有可能，是他太清醒，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去妄想一个没结果的未来。

    其实，即使是现在，他也依旧不觉得郭芙是“妻子”的好人选。

    或许是社会风气给了他这样根深蒂固的认知，女子嫁人后，第一要紧事当然是做个贤妻良母。那么男子娶妻，抛开外在因素，第一要紧事自然也是找个贤妻良母。

    而郭芙呢？便是好妻子好母亲了，她连个好女儿都当不了，只能当个被溺爱她的好父母宠坏的娇娇女。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去做个贤妻良母，牺牲自己服侍丈夫呢？

    那日他判断的，谁日后娶了郭芙，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却实在不是吃不着葡萄葡萄酸，而是他发自内心这么想的。

    再了，这样一个女子，千娇百贵地长大，总不能嫁给你后就过上苦日子罢？

    她爹娘都没叫她受过一点委屈，总不能你一个后来的就委屈她罢？

    她在家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不能和你成了家，反而处处都要谨言慎行，连骄傲都骄傲不起来罢？

    如此种种，或许是对自己的不自信，或许是对未来的不自信，他总是把自己的心放在很远的地方去看她，对她没有丝毫渴求。

    是他想要的她没有吗？

    不是的。

    是他什么都不敢向她要。

    只是情发于心，从来不受人控制。

    他理智再清醒地知道这个女子只会叫自己吃苦头，也照样控制不住地去看她想她。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在男女之事上是个混账，总是忍不住到处招惹人就算了，便是终身大事，也总要在心里里里外外地衡量一遍，像个吝啬鬼，一个个地比较，最后选个最合适的，最没可能叫自己受伤的。

    郭芙她生来自私自利，其实她那样憨直地把话都开了，任人选择的方法都算得了什么呢？他才是真正的卑劣，是人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油滑奸诈。

    郭芙他和姑姑之间的事得头头是道，最后他装作被她服，其实心里除了不以为然，也就只剩苦笑了。

    这丫头是糖罐子里长大的，少时黄蓉教他念书，书上有一句“仓廪实而知礼节”，可以聊作比方。

    她的那些不是不对，只是要求太高了、太好了，但饿着肚子的人哪有会去“知礼节”呢？

    能吃顿饱饭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不明白这一点，他也没办法跟她，只能在心里苦笑。

    她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

    她因得了他的保证得意洋洋，好像这样就是把他攥到里了——她根本不明白一个男人要出尔反尔有多简单，而他正好是天下男子中已经有了前例的那个。

    她也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患得患失，难堪地暴露出自己毫无自信的丢脸事实她可以抽身可以离开可以醒悟，他却不能。她真地把他攥里了，她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杨过想到这里，实在笑不起来了，连睡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翻身坐起来，看向不远处睡得沉沉的郭芙，就算要挨她的打，他也非得立刻再吃颗定心丸不可，否则不用情花毒他就要死了。

    杨过不知道万物相生相克，他只知道郭芙既是他的毒，又是他的药。

    既甘心饮下了这毒，他终生都得靠她活命了。

    “芙妹、芙妹、芙妹”

    “唔嗯干嘛呀？”

    郭芙一拽着盖到下巴上的披风一揉着眼睛，又困倦又不耐烦地含糊问。

    杨过心中一荡，随即压下不合时宜的绮思，认真问：“芙妹，我问你，要是郭伯母不同意你跟我在一起怎么办？你会听你妈妈的话不理我么？”

    要是白天，那有精神的郭芙肯定就弯弯绕绕地当谜语人逗杨过，甚至反客为主地欺负他了，但是现在她睡眼朦胧的哪有那兴致？闻言只烦得翻了个白眼，“哎哟”了一声，声音拉得又长又绵，娇滴滴的，酥人骨头。

    “要是我妈不同意，我跟你私奔去，行了吧？祝好梦，明天见。”

    郭芙把披风拉到了脑袋上。

    杨过半点不信郭芙这句话，但见她困成这样子，理智回来了，又不忍心追问，只好怏怏地回去，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道，“好歹她愿意好听话到这种地步，那也够了，何必不知足呢？”

    不知足的杨过毫无睡意，望着月亮发呆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雾中突然一前一后钻出了两个黑点，杨过先是一惊，随即古墓里练出来的夜视能力又叫他一喜，最后想到才重新睡着的郭芙又令他一叹，暗怪黄蓉不会挑时候，偏在郭芙刚睡下不久的时候叫双雕下来，待会儿这丫头发火了算谁的？

    不过杨过也不必去承担一晚上两次叫醒郭芙的苦恼，因为双雕还没落下来就发现了主人的身影，兴奋的叫声穿透层云，自然也钻进了郭芙的耳朵里。

    郭芙一个鱼打挺坐了起来，懵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刚刚巧看到降落下来的双雕，“雕儿？”先是困惑后是惊喜的声调，郭芙咧开了嘴，彻底清醒了。

    “杨哥！雕儿下来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杨过含笑点头，不疾不徐走过去，却不忙察看双雕上有没有黄蓉等人留下的东西，只弯下腰，轻轻将郭芙发间粘着的一根枯草取下。

    “是啊，我们可以出去了芙妹，我真不想出去。”

    杨过这话得甜蜜又心酸，郭芙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回他，只好一边爬起来一边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刚才梦到你咯，你猜猜我梦的什么？”

    杨过果然对这话题很好奇，他努力猜了几个答案，郭芙都不对，他不由讨好地想问出答案来，郭芙便笑道：“我梦到你约我跟你私奔呢，哈哈哈哈，才梦到这个，我妈就叫雕儿下来了，真有意思～唉你要是咱们骑着雕儿私奔，会不会飞都没飞起来就被我妈一声口哨捉回家去了？”

    杨过这几天被郭芙类似的“奇思妙想”荼毒了不少，已练出一颗平常心，闻言只叹道：“我只怕郭伯母的口哨还没吹起来，郭伯伯的箭就射过来了。”

    “哈哈哈哈，就算是爹爹，那时候肯定也是射你不会射我。”

    杨过也笑了，“郭伯伯射我一箭，你很高兴么？”

    郭芙急忙绷起脸摇头，“不，我不高兴，我难过得要死了。”罢还挺像样地摆出一张哭脸，对着杨过，叫他看她有多难过。

    杨过哭笑不得，虚指了指她，一边走到另一只大白雕身边，一边无奈道：“我完了，你才跟我待了几天就染上油嘴滑舌的坏毛病，郭伯伯郭伯母知道了再不饶我的。”

    郭芙轻“哼”一声，示意双雕准备好，他们要骑到它们身上去了，口中犹道：“还不是因为在这儿没事干，也只能耍嘴皮子了。我跟你，我不跟你开玩笑，等出去没旁人了我就给你展示我的阵法技巧，当初在乱石阵的时候你不是也学了两么？肯定看得出来真假罢？”

    杨过可有可无地应着，叮嘱道：“抓紧了，千万别掉下来，哪能次次都运气好刚好掉进水里呢不，你叫它飞慢点。”

    “知道啦。我们快上去吧，我妈他们肯定很担心我们。”

    “好罢。”

    杨过压下心底的一丝怅然、一丝不安，温柔地笑着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