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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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大部分希腊人是热情的、不幸的、处于与自我交战的状态,一方面被理智所驱遣,另一方面又被热情驱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创造地狱的那种顽强的自我肯定力。他们有“什么都不过分”的格言;但是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是过分的——在纯粹思想上,在诗歌上,在宗教上,以及在犯罪上。

    他们在神话上的原始典型并不是奥林匹克的宙斯而是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带来了火,却因此而遭受着永恒的苦难。

    ——伯兰特罗素西方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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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比尔也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慢,但竭力保持了自然。想在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尤其是处于愤怒阶段下的太阳的面前保持平静是不可理喻的。太阳神那通红的肌肤就像下一秒就会绽裂,迸溅出毁灭的岩浆。

    但是,阿波罗到底将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不知道在哪个疙瘩窝着的,无辜的复仇三女神。西比尔真正直面的不过是他愤怒的表象,没有丝毫实质意义上的伤害,连灵魂的压制都在他有意的克制下降低到了最。

    阿波罗是理性之神。

    他在这方面是理性的,没有半点被怒火冲昏头脑。但正是他始终存在的,不愿意伤害西比尔的理性,反过来证明了他对嫉妒与争吵的女神墨纪拉的指责是在理性的支配下,故意地调转矛头。

    西比尔同样是理性的。她听得很清楚,也听懂了,明白了,阿波罗这不过是在强词夺理,是在找其他的人(神)发泄那本该发泄在她身上的怒火。

    作为艺术之神,这种抠字眼,过度解读的事他倒是做起来如鱼得水。

    然而这是希腊神话背景下的世界,又不是天启宗教背景下的世界,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明和神话可没有严格明确到这种地步。

    是,理论上,她如果产生了嫉妒之心,如果主动和阿波罗争吵起来,那么就是墨纪拉等有相关神职的神明的锅,就像她擅长厨艺和她自己没关系,都是灶神赫斯提亚的恩惠一样。

    但是这只是人类妄图看清楚神明的全貌,将神明剖析完全之下才会陷入的误区。实际则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要理解也很简单,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整个世界,包括神明本身都成了一个静止的、不动的完成品。

    “一切都是一次就决定了。如果我们乐意,就应该去厘清宇宙中的果和因(几何图形就是这么来的)。但这样的宇宙没有任何企图,也不是从何者演变而来,因为它已然完备,而且一向如此。宇宙中没有悲剧因为它根本没有历史。要它有多不仁就有多不仁。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世界。

    这是一个已经一次决定了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其中的必然性乃无穷——原创性和偶然则绝无立足之地。这世界的一切都很单调。”

    跳出这个世界来看,将这个世界当作流传在人类社会的神话去解读,那么只要是不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都能大致理解这种情况。

    这应该涉及到了神秘学的诞生原因。

    正因为“神”有许多非常道、非常明的地方,人类的语言——无论哪种语言都还做不到清楚正确地解读神明,所以才有了这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

    所以,只有在墨纪拉女神明确表达了这确实是她做的之后,亦或者,确认了这确实不是西比尔在正常情况下会做的事之后,阿波罗才有正当的理由去找复仇女神的麻烦。

    否则,随便一个人生气,就把责任归结于在职能中可以掌控人类愤怒的神明,这是不恰当的。就仿佛一个人作恶,然后高喊这都是神给我的意旨,要怪就怪神明,和他无关——哪怕是在神话时代,这种法也不成立。

    否则西西弗斯就不会至今仍在地狱里推石头了。

    否则这个世界的人类就成了真正的木偶傀儡,泥土和石头做的身体里也不可能存在着灵魂。

    但是显然,并不是这样的。他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

    西比尔站了起来,靠近桌子的放在桌面上,另一只自然地垂在身侧,她挺直了肩背,抬起头直视比她高的阿波罗。

    在她毫无笑意的脸庞上,种种情绪混成一团,展现出一种这个俗世的人类,年轻的牧羊女所从未展现过的,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的人性的光彩。

    正如数千年后,伟大的画家提香将马斯亚斯的落败描绘成为艺术而献身的,超越了神明的痴迷。

    “您很不必生这样的气,也不必去怪责别人,是我了这样的话,我对我所的一切都能负责。我现在就跟您,哪怕真有神明改变了我的思想和感情,叫我做了我本不会做的事,那么我也照样愿意为此负责。”

    “我没有守护好我自己的灵魂,这是我的错。弱本就是一种原罪,您不会不知道。”

    “我的弱何其可悲,以至于爱着我、我也爱着的人甚至都无法和我争吵。我们没办法像其他恋人一样,痛痛快快地吵上一架,摔一些东西,最后在该吃饭的时候又黑着脸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叫对方把盐递过来。”

    “我知道您这样是爱我的表现,我知道您是爱着我的,可在这种时候,您的爱是极其伤人的。我知道我该为此羞耻,我是在拿自己的不足来指责您,怪您把我看得太好,怪您没有像我一样糟糕。”

    西比尔平静道:“您我伤了您的心,我竟可耻地感到了一丝满足。或许我始终抱有着这样的奢望,期待爱我的人能完完全全被我占有我的心灵不过是如此脆弱又虚伪的东西,如果不能被我确信为是完全属于我的存在,我就没办法真正敞开自己。我不满意的人是您吗?不是的,我不满意的是我自己。我渴望变成一个更好的,完美的人,至少是在光明的笼罩下不会黯然失色的人,我是渴望着这样去爱您的。”

    “有人给过您我这样的爱吗?您爱过许多人,许多人爱过您,您有过这样的爱情吗?”

    阿波罗叹息了一声。

    传,在雅辛托斯被阿波罗掷出的铁饼砸中后,阿波罗无比痛苦地抱着爱人流血的身躯,口中发出“唉”、“唉”的叹息声,那是从阿波罗心里流溢出的悲鸣。

    在希腊语中,“唉”的发音与“永恒”的发音等同,于是记载了这个悲剧爱情故事的花朵,风信子的花语中也有“永恒的怀念”这一含义。

    西比尔恨自己过于丰富的联想能力。

    “没有,”阿波罗低落道,“没有人给过年轻的太阳这样的爱情,他们如果爱上太阳,总是会在被太阳的热度焚烧前就先自我烧毁。”

    “西比尔,您必须知道,我之前得到的如果我真地得到过,那么我得到的,也只有爱情焚毁后的灰烬而已。”

    西比尔微微一怔,“那您呢?您对他们的爱也是灰烬吗?我倒不想这样的话来显得自己是个坏蛋,可是,阿波罗,连灰烬都是一种存在呢。众神在上,我真不想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出来,简直就像是我在故意折磨您。原谅我在和您相处的时间里过于关心自己而不去关心您,我知道这件事是错误的,但我无法不这么做。”

    “我早知道您是这样的人,是我爱上的您,您不必为此道歉。您眼前的男人虽然还很年轻,但他已明白在爱情中,深爱着的人是不能同时也怀着傲慢的。哪怕是自信都不行,因为一个深爱着的人,被爱情俘虏的猎物,他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失败者是不能自信的,那只会让结局变糟。”

    西比尔知道阿波罗是又想起了那些前车之鉴。

    按理来,身为既得利益者,以及曾经大言不惭地过并不介意对方有前任的人而言,她现在这样斤斤计较的嘴脸也太难看了。

    她也试图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但是无论找出什么理由,那些理由都显得苍白。

    或许她就是一个嫉妒心重的女人。

    或许阿波罗身为神明就是比她这个凡人看得更清楚,对于墨纪拉的惩罚也不是空穴来风。

    在加缪的第一个人中有这么一段话,“我最爱她的时候,内心深处便有一个人会因为她做过,看过以及承受过的那些而厌恶她。尤其是她承受过的。我恨她为什么没有等我。”

    或许她只是在为自己没有参与阿波罗的过去而焦虑。

    或许她的潜意识里就不相信,一个经历了那么多的阿波罗还能全心全意地深爱她。

    或许她被这个世界的社会风气给pua了,以至于她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身为一个凡人,既不可能在种种领域拥有超过神明的荣耀——因为那些荣耀本就是神明愿意给予,人类才能拥有的;也不可能拥有足够的魅力,彻底俘获一位强大的神明。

    所以随着她和阿波罗相处时间的变长,对他的感情加深,她也越来越不安,就像一个可恨又可悲的人,中衬托女主的对照组,最后因为自己的行为彻底丢掉本可以获得的幸福。

    她也曾在心里歇斯底里,对阿波罗大吼总有一天,我会疯狂到要您跟我一块下地狱去!

    或许这是真的。

    总有一天,当她爱他爱到再也不能爱得更深,再继续就是毁灭时,她会为了极端的焦虑和内心中从未获得的安全感而疯狂地要阿波罗证明他对她的爱。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为我下地狱吧。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为我而死吧。

    如此我才信你是真地爱我。

    否则我将永远活在爱你的痛苦与绝望中,被太阳的热光蒸发,连灰烬都留不下。

    “您给了我许多恩惠,”西比尔苦恼又难过地走近阿波罗,把自己贴进他的怀抱里,呢喃道,“您已经给了我许多恩惠,那么再给我一件吧,阿波罗。让我拥有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都不会消失的理性。让我别被疯狂的情感支配,那样的感情只会伤害到您,也会让我受尽折磨。”

    阿波罗搂着西比尔的双在一瞬间收紧了。

    西比尔直觉不对劲,抬起头试图去看他,然而在她的视线触及他的脸庞之前,阿波罗抬遮住了她的眼睛。

    “阿”

    阿波罗低头堵住了她的双唇。

    在西比尔无比困惑,茫然又迟钝地顺从中,阿波罗将西比尔推倒在垫了厚厚的毯子的床上。

    金色的光辉从太阳神的身上散发出来,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再也没有一丝黑暗。

    屋子里装着的光线已经多到可怕的地步,然而没有一丝从阿波罗身上绽放出的光线离开这个房间。

    所有的光都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遵从它们的主宰的意旨,违背自己的本能和存在规律,既不是波性,也不是粒子性,而是成了一种柔软的,类似于丝线的东西。这些璀璨耀眼的丝线主动围成一个茧,层层叠叠,在茧的最中心,躺着一对亲密的爱侣。他们交换着呼吸,交换着亲吻,在极致的寂静下,交换着彼此对于爱的感知,以及对世界的体认。

    阿波罗躺在了西比尔身边,他的依旧没从西比尔的眼部放下,他知道西比尔的眼睛在看到这太阳的中心的一瞬间就会蒸发成灰,在那美丽的脸上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他把西比尔柔软娇嫩的身体搂在自己身上,叫她枕着自己臂。

    在这太阳的中心,恒星的内核,只有他和她。

    “我不能给您您向我索求的,西比尔。您曾问过我,既然我和达芙妮之间从来就不是爱情,那么爱神的金箭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没有回答您,请您原谅我,不要再记着这件事,因为我现在就要告诉您答案。”

    “如果这会使您为难,那么不必告诉我,我”

    “哈哈哈哈”阿波罗的胸膛随着他发出的笑声振动,让贴着他的西比尔的脸热了起来。

    “我可不会把您的这句话当真,”阿波罗无比温柔地,“我可已经上过一次当啦。狡猾的西比尔,最高明的猎,要是我真地不了,那您可会记得牢牢的,等后来再找我算账呢!我可不想给您这个会,即使是自投罗的猎物,也想留下几块没用的骨头或几根羽毛呀。”

    西比尔哑口无言。

    然而不好的是,她在阿波罗的这番话中感受到了父亲般的情感。阿波罗曾他将她当作最疼爱的孩子一般对待,但在西比尔的感觉中,那只是单纯的溺爱而已,是无底线的放纵,与其是父母待孩子,倒不如是去福利院心公益——本质上是一种利他模式下的自我满足。

    但是此时此刻,阿波罗真地给了她一种父亲般的感觉。

    当然!不是阿波罗像父亲一样,而是他的态度终于有了那种,唯有父母才会有的感情。

    来复杂,是难以言表的东西。

    如果用个比喻的话就比较清楚了。

    但是西比尔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恰当形象的比喻了,因为阿波罗继续了下去。

    “我要告诉您那些我选择忘记的事。”

    “那些不被允许记住的事。”

    “世界给了我一个母亲是勒托,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勒托女神不过是负责照顾我和我的姐妹的属神,正如墨提斯女神原本不过是雅典娜的一个属性,是雅典娜拥有墨提斯(智慧),而不是墨提斯生育了雅典娜——您能从雅典娜竟然得从宙斯身体里,而不是墨提斯肚子里出生明白这一点。”

    “我出生的岛屿——提洛岛有光明的涵义,我在那里得到了我的名字,阿波罗(apll)——唯一的。我我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更多,如果您不明白,那倒是件好事呢。知道太多的人通常都会迎来普罗米修斯的结局,因为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无法保持不动。在这件事上,勒托女神,我的母亲干得挺不错,她至少因此保留了‘静止’和‘隐匿’的神性。”

    “我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皮同报仇,那条可恶的巨蟒胆敢在我最无力的时候冒犯我,它该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大地竟然也做了帮凶,那么我就要夺取她的祭祀。我就是这样的神,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神性——在您理解这一切之前,您必须要牢记这一点,牢记没有太阳能忍受天上存在比它更耀眼的星辰。”

    “只有月亮所在的天空上才有群星,当太阳升起时,天空人们只能看到太阳。”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那我就不是太阳,就不是光。”

    “唉,我真不想,那厄洛斯可真叫我看不起,那副凄惨的幼儿的躯体,还有玩具似的弓箭。我嘲讽了他,而他也做出了反击。爱情的金箭能影响所有人和神,但和人类不同,神明自有各自的本领去消除这一影响。”

    “哦,我还得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厄洛斯竟敢对我,一个生来就比他更强大,注定要让他避让的神动,这对您了解之后的故事也有帮助。”

    “应该您也可以这么理解”阿波罗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迟疑。

    西比尔乖巧地窝在阿波罗的臂弯里,安静而专注地听着。

    失去了视觉反而叫她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让她有种真切触碰到了阿波罗真实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一次自我意识过剩下产生的错觉。

    “厄洛斯和我的神性是对立的,无法和谐共处。”

    “因为爱情的本质就是非理性的造物,是疯狂的产物,也是诞生疯狂的温床。”

    “如果,厄洛斯能用他的金箭是任何一个人成为爱情的奴隶,丧失所有的理性只为心中的爱火熊熊燃烧。那么我就能熄灭任何一个人心中的爱火,让他们恢复理性,让所有被爱情俘虏的人都怀疑起自己的愚蠢,鄙夷自己曾经痴爱过的,并不完美的人。”

    “因为这样的对立,所以厄洛斯将他的金箭射穿我的胸膛。”

    “我取回了自己在提洛岛出生前就拥有的象征物后,这个故事就在厄洛斯的插下成为了夸耀他的力量的证据。我当时在忙别的,再者这样的故事也无法减少太阳的光辉,所以这个故事一直以这样的形状流传至今,有时候我自己都忘了原初的真实。”

    “至于您刚才嫉妒的雅辛托斯,那也不过是另一种形状的同一种故事罢了。要知道在那时,雅典娜已经成为了雅典娜,做了雅典的守护神,我就选了希腊的另一种文明形式,斯巴达城邦来作为我的唉,可爱的人,您在意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难过,这令我也不好受。”

    “我本来该高兴的,如果不是我也在乎您,正如您在乎我一般。西比尔,从未有人像您这般在意我,关心我,您不知道我有多渴求您的爱,那是神性在渴求它的半身。”

    西比尔静静听完,大脑飞速转动,然后才迟疑地问:“其他的传,背后的真相也是这样吗?”

    阿波罗温柔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如果您想达到完全的理解,那么您就不能用凡人的观念去解释。这并不是‘背后的真相’,而只是‘最开始的事实’。事实并非唯一。用‘真相’来形容神明是不恰当的,所有的神明都是从唯一的‘真’里诞生的,我们的存在就是真相本身。我们的故事和传,没有真相,因为它没有假象。有的,只是不断改变的事实而已,这些事实并存于我们的故事里,哪怕是互相矛盾互相对立的事实,也并非谎言。”

    阿波罗停了下来,给西比尔思考的时间。

    躺在由阿波罗化身的无尽光明中,躺在由阿波罗赋予的无限黑暗中,西比尔再度开始了对神话流传嬗变的研究与思考。

    她终于发现,自己真正焦虑的,其实只有她在阿波罗面前必须谦卑这一点而已。

    阿波罗在她面前从未因为自己神明的身份而展现傲慢,他已经足够卑微,但即使是这样的卑微,也刺激到了她的自尊心。

    这不是可以接受的人类的不完美,而是必须要改正的,叫人讨厌的缺点。

    西比尔终于看清了这一点,也接受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