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美狄亚
*它是个崇高伟大的理论体系,把宇宙看成是连续而和谐的整体。
所有的存在都是从太一衍生出来,乃是它纯粹存在的必然结果。从太一流出各种永恒的形式,然后再由它们赋予太阳、星星、月亮动力,各自在其范畴内运转。最后被视为是太一天使般使者的诸神,便把神圣的影响力传送给地上的人类。
柏拉图主义学者不需要野蛮的神衹故事,故事中的神忽而决定创造世界或者漠视既定的层级而直接与某个特定的人类团体沟通。他不需要那种借弥赛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得到的怪诞救赎。
*位格神可能成为极大的负债。他可能只是我们自己意象中刻画出的偶像,是我们有限需求、恐惧和欲望的投射。我们假定他喜爱我们所喜爱的,痛恨我们所痛恨的,为我们的偏见背书而非迫使人们超越它们。当他不能防止灾难或甚至渴望悲剧时,他看起来是冷淡无情而残酷的。相信灾难是神之意志的简易信仰,可以使我们接受那根本无法接受的事。
位格神会有性别一事也是局限的,这表示人类一半的性别(指男性)以女性为代价而被神圣化了。
——凯伦阿姆斯特朗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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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努力让西比尔理解的,其实认真起来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而已:
神话故事都是真实的。
这才是西比尔总是冒出一大堆问题,而阿波罗又难以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清楚的原因。
人类的时间是单向线性的,所以人类看待种种事物都是以线性的、因果的观点去理解。
但神明不是能被如此理解的存在。
西比尔犯了以己度人的错误。
或,所有的人类都犯了用人类狭隘、有限、片面的思想去揣度神明的错误。
你会龙卷风来袭,火山爆发是错误的吗?
你可咒骂,可以仇恨,可以哭泣,但你会觉得这是一件不对的事吗?
不,你只会觉得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倒霉的事,悲哀的事。
而神明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神明的所有故事传其实都是这样的。
西比尔之前只顾着强调人类和神明之间的差异,却忘了这差异到底是什么,犯了“不求甚解”的错误,也因此,无形间,西比尔把太多的负面情绪压制到了潜意识里,以至于她翻来覆去地也想不明白,反而害自己钻了牛角尖,最后还是阿波罗直接给了她答案,才叫她醒悟过来。
这是一种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被称为“心理防御制”的表现,硬要比照的话,就是一个上古时代地位不低的人突然穿越到现世成了个睁眼瞎后所产生的精神上的自救。
其实,如果这个世界的背景不是希腊神话,而是日本的神道教和佛教神话,母国的道教、佛教、洪荒、民俗志异传,北欧的诸神之黄昏,甚至是天启宗教西比尔都不会产生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如果是像东方这样的神话观念,那么她依然可以靠知识和经验保证自我意识的圆融;如果是北欧和印度那种一切都注定了,一切都会轮回和长存的观念,那她就无需畏首畏尾,更不会产生隐晦的攀比之心,试图证明人类的崇高;如果是天启宗教,那按照不同时代她也有不同的面对方法,反正她也只可能和人类打交道,哪怕是被神选中的牧羊人,那也照样是个人啊。
但就是希腊神话这种,既不像北欧神话那样如同一出盛大的剧目,也不像东方神话这样可以让人的意志影响到神,而只能半吊子地,既不是彻底的傀儡,也没有真正的自由
在潜意识里,她想向这些只要一个不满意就能发起大洪水毁灭人类,甚至是已经毁灭过两次人类的神明证明,人类并非只是普罗米修斯随便拿泥土和石头创造的,和牛羊一样的物种。
但她又抱有在抽离状态下的客观的理智,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人类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
她不想当这样的人类,她觉得自己比这样的人类更高贵。
她觉得自己比这些由一个个文字构成的世界里诞生的所有事物都要高贵。
她觉得自己是读者又是作者,唯一不是的就是书中角色,不是台上的演员。
这几乎是被动地穿越到书中的世界里,度过一生又一生,每一次再度睁开陌生的双眼都是一场重生的她,唯一能从这场只针对她个人的天灾中得到的安慰。
但是这个世界连这样的安慰都要夺走。
她没有愚蠢看不明白这些神明就是比人类要高级,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极限,甚至连理解对方都难以做到;她没有聪明到完全接受这一切,包容这一切,不受其影响,继续凭着本心过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不停地陷入思维的怪圈,甚至试图将太阳神、艺术之神、人类的保护者有十个以上神职的大神给当作人类。
她近乎愚蠢的偏执认定他身上只有人性而不该有她不理解的神性。
她在逼阿波罗当一个人类。
阿波罗一直在顺着她的心意。
但是她不满足。
因为她既想要这样,又不想要这样。
所以无论怎么做她都无法得到满足,她心中的焦虑都无法消失。
最荒诞不经的地方就在于此。
恰恰正是这件事,是神明也无法做到的,只能由她本人来做,才能叫她满意的事。
这是一场属于她自己的冒险,是她作为凡人的一次试炼。
如果能完成这次试炼,那么像周期性感冒一样,每个世界都注定会复发一次,她每次都只能治标不治本的心魔就有了真正的解药。
而如果完不成,那么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就只有这种地步。
她就只是这样的人类。
即使有着这个有时被她称作天灾,有时被她称作奇遇的“外挂”打底,她也无法超出人类的极限不,甚至连极限都还没碰到就要宣布失败。
更叫她狼狈的是,她在面对失败时,以及失败带来的结局时,绝不会像马斯亚斯那般面带微笑,因为她从没有纯粹到这种地步,也没有坚强到这种地步。
那么,如果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她就不能失败。
在内心的挣扎中,那个更好的自己必须胜利。
她必须要将筹码都压在另一边,即使两边都是自己。
不仅如此
“我向您道歉的话,您会原谅我吗?”西比尔轻声问阿波罗。
是的,还要向阿波罗道歉才行。
她做了伤害他、侮辱他、否定他的存在形式的事,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一些,让自己的逻辑不要打结,她就做了这样的事。
阿波罗笑着:“我已过了,您的自私不会伤害我。如果您忘了,我可以一直提醒您。”
西比尔回想起自己曾过的,对神的爱是要无怨无悔的这句话。
她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包含了何等的真理。
她把它得太轻巧了,轻巧得像一个会刺痛对方的谎言。
“可是您刚刚您受伤了。”西比尔嘟囔道。
“唉,您就这么理解吧,”阿波罗温和地,“只要不是完全的我受伤,那么您就没有伤害我。”
西比尔明白阿波罗的意思。
既然这个世界中的神话观沾了一点弗雷泽在金枝中分析的神明形象和神权的演变,还有祭祀中杀神以祭神,来让古老的神明一次又一次地复活,以全新的面貌和旺盛的精力更好地统治世界,那么就明这些神明不再是一句“无节操无下限”可以概括的,他们的种种行为背后可能都包含有类似于巫术原理的道理,远不是“荒唐”二字可以概括的。
用后世的神话学研究中的法的话,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介于位格神和自然神(或超越位格概念的非位格的真实)之间。
虽然不知道他们最初是自然神还是位格神,也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成为哪种类型的神明,但显然,此刻正躺在西比尔身边的阿波罗身上具备多重的属性,无法用一个或多个定语去概括。
更通俗一点,阿波罗既是概念,又是概念所包含的意义。
他身上拥有着人性——用人类的目光去理解的话,同时也拥有着神性。
他既是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具有强烈人类喜恶的神衹;又是新柏拉图主义中的不动、静止的太一的一部分。
“您是‘完全地’爱着我的吗?”西比尔轻轻地问。
好像就算不知道答案也没什么的样子。
好像就算答案是否定的也没关系的样子。
阿波罗将她搂了搂紧,随后笑了一声,“当然,我对着冥河起誓。”
“那么也就是,我无法理解您的爱了。”
西比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抚上阿波罗的腰,也抱住了他。
“这是我的错误,我不理解您的爱,我不该对此有所不满,而应该尽力去理解如果那是凡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生理上的缺失,那么我就应该试图去成为神明,或许就像雅辛托斯那样,不定再过几百年,人们会他是风信子的花神,然后沉睡的少年会从黑暗中醒来,成为神明。是吗?”
“如果他能让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都接受他的存在的话,是的。但是在您的假设中,即使我的朋友再次睁开眼睛,也不再是我熟悉的,死在我上的爱人了。”
既然已经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西比尔当然不会再去吃那些闲醋,而且现在她也没心思考虑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阿波罗,为什么您不愿意我和那位女神产生联系呢?她会对我不利吗?我有许多猜测,但如果没有您的肯定,那些猜测就都是错误的。请您告诉我吧,叫我解惑,如此便不再纠结。”
阿波罗“嗯”了一声,用西比尔希望了解的方式和缓道:“那位女神,原本不在万神庙之内,也不是从希腊本土诞生的神,对于奥林匹斯神而言,她是‘天外’的神。在她的诞生地那里,她同时拥有大地母神盖亚、天空神乌拉诺斯以及大洋神俄刻阿诺斯的神权,甚至还包含有战神阿瑞斯的权能。”
“自从在神王的谕令下,我派遣缪斯到俗世将橄榄枝递到赫西俄德中,叫他作了神谱后,她就成了我的母亲的姐妹,流星女神阿斯忒瑞亚和破坏神珀耳塞斯两位提坦神的独生女。您已经了解了这其中的奥秘,我就不详细了。我只能,她并不满意这样的地位,而且也有足够的力量和权能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我呢,多了个这样的姐妹,当然也不会高兴。不过她很奇怪,和我们都不同,她竟然没盯上那些她能轻而易举取代的神明,反而主动选择了和她原有的属性相悖的,黑夜和冥府。”
“宙斯赠赫卡忒以贵重的礼物,让她共有大地和不产谷物的海洋;她还在繁星点缀的天宇获得荣誉,极受永生众神的敬重。直到今天,无论什么时候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按照风俗奉献祭品和祈求恩惠,都呼唤赫卡忒的名字克洛诺斯之子从未伤害过她,也没有从她在前辈的提坦神中所得到的一切里拿走任何东西。还和起初分配的一样,她在大地、天空和海洋中拥有自己的一份。——这是神谱中她的话。”
西比尔忍不住笑了,那是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我能理解那位女神为什么不满意了可是,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对她敬而远之呢?”
阿波罗于是道:“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一个是,因为您对科尔基斯岛上即将发生的事感兴趣。我亲爱的人,您已决心要去拯救一个不值得拯救的人,您坚持要这么做,我不会阻拦,但我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
“喀尔刻的侄女和她‘声名显著’的姑姑一样,都是巫女,当然,我得她们都是太阳神一系的,即使那暂时和我没关系——让她们做巫女的,是他们母系的力量。您要知道,在更早的时候,预言这一权能都是掌握在大洋神族中的,我被称为预言之神,那也是德尔菲神庙建立后的事了。”
“那要杀死自己亲身骨肉的女人,在她所居住的正厅神龛中供奉着的,正是我希望您远离的,以‘三’为圣数的女神。”
“您也知道,她是遇与偶然的女神,在她进入了奥林匹斯神系后,她的目光没有投向那些与她更契合的女武神、星神、生产之神、海洋神以及太阳,她选择了几乎和她的神性全不相干的月亮和冥土。而以她的本事,再过一个时代,当希腊换了一个名字,她将和我的姐妹,阿尔忒弥斯合为一体,就像我想对赫利俄斯做的事一样。她还凭借救了珀耳塞福涅的行为作了冥后的侍女哼,天知道那个傻姑娘敢不敢使唤她。”
“西比尔,我很认真地跟您这些话,您既然已经知道以那位女神做保护神的女人获得了怎样的下场,知道她和我之间有怎样错综复杂的因缘,便该理解我如此谨慎的缘由。这是因为您对我非常重要的缘故。”
和往常一样,阿波罗不仅了这些,还了更多。
如果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西比尔永远做他的倾听者和交谈者,那他永远也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至于您一直很好奇的赫利俄斯,他和那位女神之间也有着微妙的因缘,只是没有我和她之间的牵扯深,至于为什么,您也能明白。”
西比尔顺着阿波罗的指点想起了自己曾在某个世界中阅读过的一本索福克勒斯的戏剧残篇。
同样也是讲述和美狄亚有关的戏剧,在其中有这样的一节:“太阳之主和圣火,道路女神赫卡忒的宝剑,她带着它进入奥林匹斯山,带着它穿过大地之上神圣的岔路口,头戴橡木冠冕,游蛇编织成的发圈从她的双肩披落。”
“您一直不希望我到科尔基斯去掺合那件事。”西比尔迟疑着开口,可以感觉到,她在话的同时,内心也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然而无论再怎么犹豫,她还是:“您已解答了我的困惑,叫我明白您的决定一定是有道理的。”
如果是位格神的话,还可能因为神本身带有的喜恶而导致他的话是不正确的,但是自然神,或者法则化身的神就不可能有这种不正确了。
就像你不可能否认火山自己它要爆发了这件事是火山错了一样。
阿波罗既然数次强调了美狄亚不值得拯救,那么显然,美狄亚在这个时代,或这个世界的道德观念和社会法则下就是一个坏的,活该受到惩罚的人。
那么她如果执意去救她,使她避开了自己应得的惩罚——虽然这件事很有可能做不到——那么,她就破坏了通行于世的准则,成为了秩序的破坏者,变成比美狄亚也不可饶恕的罪人。
但是。
没错。
但是。
“可是,即使您已使我摆脱了蒙昧,我还是无法全心全意地我没办法做到这一点,我总是心有疑虑,任何事,哪怕有神明向我开口,我也要亲眼看看,然后才信。”
西比尔得极为艰难,但也极为坚定。
“阿波罗,因为我无比重视您,关心您,所以我才要对您坦诚我非得去科尔基斯一趟不可,若是最后我得出的结论,和您告诉我的结论一致,那么我会无比庆幸、无比感恩的。”
“但是”
西比尔几乎是在对着阿波罗的心话,她柔软娇嫩如花瓣的嘴唇缓慢地开合,就像一个又胆又懦弱,偏偏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要学马斯亚斯当一个向神明挑战的狂人。
可是这个世界是没有狂人的,吃人的也是切实存在的怪物,把人当作祭品,献祭人牲的倒是不少。
这么看的话,是不是可以,享用人牲的神明也是怪物的一种?
“如果我竟无可奈何地得出了和您的判断不一致的结论,那么无论做到什么地步,要付出多少,是否会有回报,我也会坚持到底。”
“是因为这个人是您,所以我才如此执着。我绝不对别的神如此,因为我不关心别的神,他们的话我只听在耳里,没有听在心里。我的一生何其短暂,全部用来爱您都不够,我已没有余力再去爱别的神。”
“如果我终将在自我的意志下走向和您做对的结局,也请您相信,这一切都是出自我对您的爱与信任。如果我不是那么重视您的话,我也不会那么坚决地要和您做对了。”
阿波罗拥抱着西比尔,他璀璨的金色卷发和刺眼的光线几乎融为一体,他身上的光辉比包裹着他们的光茧要更明亮,衍生到西比尔身上,是一种仿佛要将人溺死在光明中的温柔。
然而阿波罗一直遮着西比尔的眼睛,不叫她受丝毫伤害。
现在的她还无法不被伤害。
阿波罗明白这一点。
他可以等。
神明是最有耐心的存在,也是绝不会被等待辜负的存在。
他是星球的孩子。
“正是因为您是这样的人,所以您才是会支配我的人。等到将来,您完成了属于您自己的试炼,跨过那条不可视的边界,我会在您体内再一次诞生,拿回克洛诺斯之子从我这里夺走的荣光。”
“随意去做您想做的事吧,只要有光明存在的地方,就不会有一丝黑暗。这是您曾过的话,我向您保证这一点,太阳照耀着您。”
在恒星的胞宫中,如同合体婴儿般蜷缩在一起的这一对男女。
长久到,叫人几乎要以为他们已经睡着了的时间之后。
阿波罗突然笑了一声,“我本以为,当我终于踏上科尔基斯的土地,那片被称为‘太阳升起之地’的地方后,我会迎来一次无比荣耀的‘上升’,叫诸神都见证我的辉煌结果我现在就要去了,还得因为赫利俄斯的存在而缩缩脚的。”
西比尔“嗯?”了一声,随即大概理解过来,估计就是在那片土地上赫利俄斯比较强大,然后同性相斥,阿波罗在那里也不舒服的意思。
于是西比尔道:“那我自己去吧,我亲爱的太阳,我又不是去战斗,也不是去冒险的,我只是想要亲眼看看美狄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因此有危险的,您可以在其他地方等我。”
阿波罗声音含笑:“不,我的主人,和您到科尔基斯去,与我自己到科尔基斯去不一样,如果一定要我做出选择,那我想要和您一起去。”
这话得太好听了!
言外之意更是深情如此。
西比尔完全抵抗不了。
也不想抵抗。
所以她笑眯眯地重又窝在阿波罗身边,像是和对方的半身长在一起了似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很快,便陷入了甜美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