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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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笑容,远不止心领神会,其中含有你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几次的永久的、善意的感情。它在一刹那面对或者似乎想要面对的是整个永恒的世界,然而在你身上凝住了,仿佛为了表现对你不可抗拒的偏爱。他了解你,恰好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他相信你,恰好到你乐于相信自己那样。更重要的是,他让你感觉到他对你的印象恰恰就是你最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阿波罗所演奏的,世间最美妙的音乐是一味引子。西比尔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音乐中带有的力量给引导着进行“升格”,和阿波罗给予她、然后又被她吞进肚子里的神明的一部分,以及刚刚亲密接触后阿波罗留在她身体里的部分一起溶化交汇,发生玄妙而不可知的转变。

    西比尔有一瞬间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之中。

    或许其他神明诞生时不是这样的,但是她却很清楚自己的心灵,数次辗转一直伴随着她的那颗心完全没有得到改变,却因此无法避免地受到影响。

    这导致她的思维方式有些跟不上趟,在这由人到神的转变中,她用凡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一过程,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恐怖的深渊。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脍炙人口的那句话:“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我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

    西比尔彻底明白了阿波罗所指的“智慧的火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甚至明白只要自己愿意,那么现代那些只要学就能学会的知识可以使她踏上一条至高之路。

    她明白了为什么这一路以来,自己饱受诸神青眼——和其他人类相比。她明白了赫卡忒的要求背后的深意,明白了阿波罗所预见到的未来是如何出现的,明白了阿波罗对赫利俄斯的,天空(克洛诺斯)会因为儿子的死亡而狂笑不止是什么样的景象。

    这是前所未有的自由,是连众神都不敢触及的自由,越强大的神明越不敢冒犯,因为神明的责任和神明的权能一样沉重。

    唯有一个神明可以例外。

    唯有“太一”可以例外。

    一切的权能与责任,都不过是从太一身上流溢出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西比尔看到了自己可以变得多强大,也看到了自己可以变得多自由。

    她或许可以成为新一个卡俄斯(c),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塑造整个世界。

    但是。

    与此同时。

    她也明白了。

    太一对人类的存在漠不关心。

    如果她要追求那样的自由,那就不再是一个人。

    而且,即使得到了那样的自由,她也依旧无法超脱。

    因为这是书中的世界,他们也只是书中的神明。

    如果她选择这条道路,那么她将为了她根本无法实际握住的东西丢掉自己仅剩的东西。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的法律、利益和情感毫无意义若要了解世界以外那未知的真相,你必须忘记时间、空间、维度、生命制、善与恶、爱与恨。这些不过是只有微不足道的人类才会拘泥的渺概念。()

    那是无论用什么材料创作出的人类都无法赋予她(神明状态)的“真实”。

    她不能抛弃这个。

    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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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波罗眼中,逐渐褪去会朽的凡躯,变成永生的神明的爱人流下了泪水。

    神明的眼泪刚刚离开她由诸多力量和规则构成的肌肤,就化为了一株鲜花和一群飞虫。

    鲜花的花瓣上缀着晶莹的露水,就像女神的泪珠;飞虫的尾部一闪一闪地亮着荧绿的幽光,那是天上天下所有的光明中,不由他这光明之神掌控的一类,就像闪电的光,就像月亮的光,是和他同属神明的、位格同等的大神才能展现的权能的化身。

    阿波罗不由笑了起来,他心爱的妻子,他的伴侣一诞生便是强大的神,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然而他的笑容是转瞬即逝的,因为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忧伤。

    那裸卧在榻上的女神,她的身躯本来就很美,在与他交融之后就更美了,可是现在,她哀戚戚静悄悄地掉着眼泪,这种美到了极致,却又宁静到了极致的时候才是最诱人的。

    那是带着一点疼痛的诱人。

    是已经失去神躯和历史的原初之爱神厄洛斯对这个世界的怨恨。

    阿波罗顺着自己的心意,一边弹着琴,一边开口询问:“我的爱,您为什么不高兴?我要如何才能令您开心起来呢?”

    西比尔从扎根在明亮的地面上的花,以及在花叶间飞舞的飞虫上收回视线,半阖着眼拒绝全新的、神明的视角,“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阿波罗叹息了一声,连这叹息声也在他的音乐里,连这叹息声也被他弹奏的音乐包容为世间最极致的美。

    “我不知道,我以为、在未来,当您成为比我更强大的神明后,我才会无法理解您的一部分,可是我没想到,我现在就开始不理解您了。”

    西比尔想笑却笑不出来,“您不理解我的寂寞吗?我以为,在您的传中,您有时候也会寂寞。”

    阿波罗又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这一声饱含了阿波罗情感的叹息,就连音乐之神的也无法使之融进音乐中。

    西比尔那不知道还算不算是心脏的东西微微锁紧。

    “我不能填满您的寂寞吗?”阿波罗无法控制地伤心了起来,回荡在太阳宫殿中的音乐也悲伤得、仿佛非得将七弦琴改为三弦琴才行。

    “您的寂寞造出了这两种生物,您要赋予它们什么名字?给它们什么象征?”阿波罗轻轻地问,“为什么,您的寂寞和我没有关系呢?我亲爱的西比尔,我爱的人,您叫两个神明在太阳里演绎人类的剧目,这是为什么呢?”

    困惑完,阿波罗迟疑地出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难道出了什么差错?是我无比防备的赫卡忒使了坏?”

    这件事前所未有,阿波罗下的乐音也紧张了起来,他干脆停了弹奏,走过来,绕过西比尔的伴生物,俯下身将人搂到怀里。

    他本来可以自己观察的,但他没有,他选择把西比尔搂到自己怀里,用坚实的双臂拥抱她,然后等待她的答案。

    这个举动明,其实他很清楚不可能是外界因素,而只有可能是西比尔自己的原因。但是,正如他的,因为已经成神的西比尔还放不下人类那一套,所以他也就从善如流地配合了。

    西比尔当然能够明白阿波罗的行为背后的温柔与爱,这是她还是人类的时候就明白的,成神后只会更深刻更真切地体会到阿波罗这么做是何等的“低声下气”/“不合道理”。

    她锁紧的心脏又悄悄松弛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舒畅感传遍全身,要不是属于人类的羞耻心还在,她几乎要不合时宜地呻吟出声。

    其实都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其实也早就不在乎了,只是习惯成自然而已。

    西比尔也伸出回应了阿波罗的拥抱,她靠在他的肩头,余光落在地面上。

    她轻声道:“这是芙蓉花和萤火虫。芙蓉花会开在盛夏,太阳最强大的季节,日照越盛,它的花就会越鲜艳美丽;萤火虫会生活在有水的芦苇中间,在您启程去许珀尔玻瑞亚过冬时,它们会互相追逐,向彼此求爱,繁衍之后便迅速死去,当您回来时,已经换了新的一代,但代代都会如此。”

    阿波罗“哦”了一声,也跟着西比尔一样用毫无意义的音量——就像耳鬓厮磨时情人间的絮语——:“您这么真叫我开心,既然您都这么了,那我就不问了。”

    不被追问自己最不能告诉他人的事,西比尔反而有些不自在了,“您不介意吗?”

    阿波罗笑着亲了亲西比尔的额头,“我们或许会有合为一体的一天,但那绝不是现在,不是吗?我可以爱全部的您,但最好只了解部分的您,当然,其实您对我也是一样的。”

    西比尔不满意,“可是您刚才还为不理解我而叹息呢。”

    这不是一回事。

    这当然不是一回事,神明都知道,只有人类才不明白,但是西比尔得跟真的似的,叫阿波罗看她的目光中都带上了溺爱的感情。

    “您喜欢这个(装人类的)游戏吗?我们可以永远当一对凡俗的伴侣,如果您喜欢这样的话。好罢我最最亲爱的人,戴花环的西比尔,爱白云的西比尔,请您告诉我,好使您的仆人不再茫然:告诉我吧,您为何会伤心?”

    西比尔诚实地回答了阿波罗的问题。

    “为我终将有一日失去对您的爱,以及您对我的爱而伤心。”

    阿波罗一惊,“您看到了什么吗?诸神在上,那样的未、等等,我的爱,您指的是”

    西比尔就像恶作剧成功了一样笑了起来,“是哦,我指的是人类之情爱。至于阿波罗和西比尔,我们会永远相爱如世间最极致的幸福,后世的人会以达到我们所处的爱为最高的梦想。”

    阿波罗虚惊一场,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女人,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将西比尔温柔地按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西比尔一愣,然后嘴巴就被堵住了。

    神明之间的男女结合是具有实际意义的,在自然神的理论下。恰如在雅典,每一年,酒神狄俄尼索斯都要与王后结婚交配,为的是让酒神所管辖的葡萄树和其他果树丰产。

    在顺势巫术和模拟巫术的理论中,这些作为自然的化身的神明的性行为会促成相应的生物繁衍茂盛,得到丰盛的收获。

    当然了,对于结合的男神和女神而言也有所毗益——只要对象愿意给。有些神明甚至能在婚嫁交配之后一步步蚕食伴侣的神权,最后她/他的伴侣在传中会以各种理由死去,而他/她则会获得全部的权能。

    由此可见,神明所给予的每一分爱,都是从他的存在中抽取出的,最珍贵的部分。

    阿波罗给予西比尔的,就是这样的爱。

    他甚至早在西比尔还是凡人时就许下了会成为她的后裔的承诺。

    当然,这样的承诺比“我可以为你而消失”要轻巧些许,但是那些因为伴侣而消失了的神明,他们中也没有哪一位是自愿的呀。

    所以这已经算是最高等级的誓言了,就算俗世中一位首富要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你然后立刻自杀的痴心也无法与之相比。

    不过这也不是在准备正事的时候突然转到拉灯环节的理由。

    “您不久前发怒所造成的伤害,上次不是已经补偿了吗?”

    西比尔不解地问。

    不久前,阿波罗因为西比尔受伤发怒,他的怒火给希腊全境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不少神明都在紧锣密鼓地给他收拾烂摊子,神王的惩罚或许立刻就要到来——这种时候不赶紧商量正事,难道是阿波罗太高兴了想多给世人一点恩惠?

    可是刚才他们做的那次应该就产生了足够的力量

    西比尔糊里糊涂地思考着,接着就被阿波罗用力地亲了一口,“我想亲吻您指尖和眼睫上栖息的星辰,让克洛诺斯之子慢慢等着吧。此刻就是尼克斯重新现世,将可恨的黑暗布满大地,也别想让我从您身上下去。”

    西比尔忍着笑,好没力气地推他,“我们时间还有那么长,您为何要如此?”

    阿波罗也笑着回她:“完美的女神!您一定要问,就问为何光明会亲睐希望;为何艺术会喜爱梦想;为何灾难会追随叛逆;为何医药与衰弱相伴;为何真理会依附神秘;为何人类和文明的保护神会钟情于人类和文明!”

    “您一定要问,就问为何荣耀辉煌的西比尔如此叫阿波罗深爱吧。”

    阿波罗都这么了,西比尔只好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