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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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两颗糖。

    望着手心中躺着的糖果, 它们即将对她宣告谢水的死亡。

    陈霜难看地笑了笑, 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摔了出去。

    她身处于一片混沌中, 手掌捂住脸,将自己缩进绝望的壳。

    困着她的是什么?到了这一步,陈霜已经心知肚明。

    糖果屋的唐桃——她无法自抑的旺盛的食欲。

    中心书店的张丰宇——曾经犯下的偷窃之罪。

    恃强凌弱的王程——孩童泄愤式的无知的本恶。

    王程害死唐桃, 视生命如草芥,恰如年幼的她为了泄愤杀死那只兔子。

    他们是她心中不散的阴霾。

    在幻境之中, 陈霜无处可逃, 他们找上她, 逼她全部记起,逼她直面自己的丑陋。

    谢水……幻境中无孔不入的兔子, 是他吗?他也是她的阴霾之一吗?

    如果是那样的,那么她注定被困在这儿了。

    她没有办法看他再死掉一次。

    周遭的混沌以陈霜为中心,又一次朝内坍塌了一圈。它们宛如有实体的妖物,抽干周围的空气, 扭动着身躯挤过来,伺机而动。

    陈霜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她在原地等待着被它们吞没,与终将到来的死亡。

    衣袋发出“沙沙”的声音。

    手指从眼睛挪开, 她瞥向那里……白兔又来了。

    它的脑袋蹭着她的外衣口袋, 里面的东西被它撞得一阵响。

    “你想要什么吗?”

    自身难保的她苦笑着,摸摸它。

    “我没有东西能给你的。”

    白兔好似听不懂人话, 直接扑腾一下,踩到口袋上面。

    沙沙的响声更大了。

    陈霜只好掏了掏口袋, 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一边口袋装着一支白玉兰,是她先前在露台摘的;一边口袋里有几张糖纸,是她几次吃糖留下的。

    兔子慢悠悠地从糖纸上跨过,“唰唰”、“唰唰”,好似终于找到了目标,它站在一张糖纸上,不再动了。

    陈霜拾起那张特殊的糖纸。

    这是那颗引她见到谢水,人身兔头的怪物留给她的糖。

    糖纸的角落写了字——“沉溺即死”。

    兔子等她看完那四个字,陈霜抬眸,与它对视。

    白兔的眼睛是红色的,似玻璃珠子。

    纯净无瑕的红,通透得一眼能望尽它的眼底。

    恰如她在记忆回溯时,错觉自己和谢水对视的那一眼。

    少年有一双安静而通透的眼眸。

    “沉溺即死……”

    陈霜咬紧下唇,呐呐地问:“你不想,我死吗?”

    白兔跑了起来。

    轻快的脚步踏散纠缠在四周的混沌,踩出一条窄窄的路。

    跑到前面,它转头看向陈霜,像是在对她:“快点跟上我”。

    她只好跟过去。

    白兔带她找到那两颗被她丢掉的糖。

    糖纸折射出亮闪闪的光泽,可周围是没有光的。

    是它们,在发光。

    “不行,我看不下去的。”

    陈霜摆摆手,眼角落下一串金豆豆。

    她无措抓抓脑袋,哭得像个幼稚园朋友。

    “我不想谢水死掉。”

    兔子的头上顶着那两颗发光的糖,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等她。

    她犹豫多久,它就会等她多久。

    “我知道了。”

    擦掉眼泪,陈霜吸了吸鼻子,止住抽噎声。

    糖好难吃。

    一颗,混杂了她泪水的味道,药一样苦。

    ……

    初四,天蒙蒙亮。

    胖妞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浓重的睡意拽着她,即将要把她拖入梦境。

    耳朵动了动,楼上似乎传来走动的响声。

    “水哥哥!”胖妞猝地睁眼,骨碌碌从床上下来。

    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她抱起房间角落正在酣睡的兔子,急匆匆地跑上楼。

    三楼的人果然回家了。

    门敲了两下,里面的人便开了门。

    是谢水的母亲。

    她的眼眶红红的,眼袋很重,哭肿的眼睛让人联想到那种眼球格外突出的鱼。

    “楼下的妹妹来了。”她声音虚浮,这句话,不知道是跟谁的。

    胖妞跟她了个招呼,进到了谢家。

    谢水爸爸也在。他坐在饭厅,捧个烟灰缸,没什么表情地抽着烟。

    她头一回看到谢叔叔抽烟……胖妞皱了皱眉:水哥哥有哮喘,他爸爸在屋里抽烟不好的。

    心下奇怪,但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

    转头看向谢水母亲,胖妞焦急地问:“阿姨,水哥哥回来了吗?他好了吗?”

    妇人的嘴角抽了抽。

    她对女孩笑了一下,笑得像哭。

    过度的操劳使她提早显出了老态,胖妞注意到,阿姨的头顶有了许多根白发。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你进去吧,最后看看他。”

    胖妞点点头。

    她有些日子没有和谢水话了,所以很是紧张。

    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她害怕谢水不欢迎她,把她赶走。

    进门前,胖妞提早想好了要跟他的话。

    谢水母亲帮她开了卧室门,她走进去。

    看到谢水的一刹那,胖妞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腹稿。

    他躺在床上,眼窝下凹,脸色蜡黄,形容枯槁。

    从前那个温柔漂亮,水晶一样的少年,在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的年纪,无声无息地碎去了。

    谢水挤满医疗器材、瓶瓶罐罐的房间,一下子空旷了。

    他不用针,不用挂瓶,不再吃很多很多的药。

    胖妞忽然之间明白了,刚才谢水母亲那句话里,那个“最后”的含义。

    谢水没有好起来,再也不会好起来。

    他要死掉了。

    她心慌得厉害,双唇哆哆嗦嗦,一遍又一遍地喊他:“水哥哥,水哥哥……”

    先前谢水答应过她,他们已经好了,他不会死掉。

    但谢水本来就常常,话不算话的。

    明明好教她做功课,他临时出门去看病。

    明明好陪她看动画片,她到点找他,他又去住院了。

    明明好一起出去玩,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爸爸妈妈不让他出门。

    如果这一次他话算话,以前那些,他过没有实现的事,她全部不追究了。

    谢水被她摇醒了,浑浊的眼球往她站立的方向转了转。

    胖妞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

    她哭起来可丑了,胖乎乎的脸拧成一团,鼻子冒着鼻涕泡泡。

    她丑丑地、卑微地,诚心诚意地求他。

    “水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你能不能不要死,不要把我抛下。”

    果然,谢水又对她食言了。

    他已经没有气力回握她。

    嘴唇动得缓慢,他很轻很轻,很抱歉地对她……

    “对不起啊。”

    谢水的表情有点难过,那三个字太轻,胖妞出神地想——像鱼吐出的泡泡。浮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水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她能看清的,只有一件事:他骗她了。

    胖妞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愤怒地抱起那只他不要的兔子,她逃走了。

    偏偏挑了这样的时刻,她跟他赌气……分明还来得及,好好地道别,她却没有。

    房间门开了又合,光进来一瞬,彻底地暗掉。

    这里只剩下,病床上的谢水。

    他睁着眼,平静地,独自等待着死亡。

    陈霜是看着谢水在她面前死掉的。

    生命的最后,他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房间里被钉死的那扇窗户。

    没有拉严的窗帘,透出一角,他盯着那儿。

    外面还没有到春的季节,世界一片茫茫的白色。

    口中,发苦的橘子味消散。

    陈霜走到窗台,将窗帘完完全全地拉开。

    封住窗户开关的铁条经过时间洗礼,绣化得严重,她用手抠它,使出最大的力气掰开它。

    铁锈在掌中留下几道斑斑驳驳的脏污,铁条终于松动。

    她欣喜若狂,深吸一口气。

    清新的新鲜的空气灌进房间,凉风吹起帘子,它们肆意地卷起,飘扬。

    她帮谢水开了窗户。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不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