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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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四儿原名不叫梁四儿、叫梁巳 si。念四声、同四音,结果被人叫转了音,成了四儿。

    另一个原因是“巳”太生僻,认识的人少。总有人在叫她名儿的时候,会在嘴边转几转,最后试探性地喊“梁己”?

    梁巳毫不在意,不在意对方喊她梁巳,梁四儿、或是梁己。随她们意愿,这都是节。

    这一天,她如往常一般,开车去市里讨债。讨大半年前,李天水欠下她们工厂的八十万元货款。

    梁巳家在镇上有间工厂,专门做陶瓷卫浴的。半年前,她工厂经李天云的手,前后发了百十万的货给李天水,当时李天水在新疆负责销售卫浴。

    李天云和李天水是亲兄弟。三个月前,李天云突然消失了,这货款自然得找他哥李天水讨。

    重点是李天云不但欠她们厂货款,还欠镇上另外三家卫浴厂,除了这些,他还在镇里私下集资了两百万,利息高达三分。

    简单就是弟弟资产崩盘——跑路了。留下前后七八百万的债务给哥哥。

    梁巳所在的镇上有工业区,做洁具卫浴的厂家大有一二十间。大厂家有稳定的销售网,能自产自销。厂家没什么实力,大多时候会发货给分散在外的销售点。

    这些分散在外的销售点,也大都是镇里出去的年轻人,他们集中分布在:贵州、广州、上海、河北、天津,新疆等。

    镇里厂家发货给销售点——销售点出货后给厂家货款。这二十年来镇里一直都是这么个销售模式,能建立出这么一套成熟的销售网,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但这套信任与默契,全被李天云兄弟俩给破了。镇里厂家前后发去新疆四五百万的货,半年之久,迟迟不见货款。

    事发后,李天水从新疆回来,来收拾这起烂摊子。李天水之所以在新疆,是早年他当兵退伍后就落在了那儿。六七年前李天云去考察了一段,认为新疆有前景,就让李天水负责开拓市场,他在老家组织货源。

    梁巳刚出电梯,就看见李天水家门口站了俩讨债的人,人都是一个镇的,话还算客气。兴许是李天水给了承诺,那俩人也没啥,朝梁巳个招呼就走了。

    李天水知她来意,依然腰杆挺拔,不卑不亢地:“先缓我几天吧。”

    “缓几天?”梁巳问。

    “下个月 5 号我有笔款到账。”

    “行。”梁巳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还有半个月。

    李天水并没有请她进屋的意思,梁巳示意门口,“屋里。”

    俩人前后回屋,客厅地上凌乱的放着包袋和行李箱,还有一张轮椅。梁巳没问别的,先问他,“你妈身体怎么样了?”

    李天水给她泡茶,“还行。”

    “不用茶叶,白开水就行。”

    李天水给她倒了白开水,收拾地上的行李,“我们准备搬回镇上,这套房子已经卖了。”

    梁巳了然,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弟弟联系你了没?”

    “没有。”

    “我这边查到的信息是,你三个月前确实陆陆续续、转给了李天云账户四百万货款。”梁巳翻手里资料,“但他偷偷挪用,全部买了股票。”

    李天水看她。

    “你被你弟坑了。”梁巳望着他眼睛,简单明了地。

    “我从新疆回来就是处理这事,所有的债我扛了。”李天水继续收拾行李,语气平淡无波地:“但你们要是再扰到我妈,谁给你们签的合同,你们去找谁要钱。”

    梁巳沉默了一会儿,歉意地:“你妈的事我很抱歉,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爸也为了这事夜不能寐。”

    “我们家一直都有自己的供货渠道,是你弟弟去找我爸,天花乱坠地了一通,我爸看在老一辈的面子上,才让我姐给你们发……”梁巳嫌扯淡,从包里掏出烟,“过往不提,咱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正要点烟,李天水递给她烟灰缸,“你去阳台上抽,我妈闻不惯烟味。”

    梁巳拿下嘴里的烟,放回烟盒里问:“梅姨在屋里睡?”

    “刚睡。”李天水声音有点倦,弯腰继续包行李。

    李天云消失后,镇上有几户去李家闹,李母原本身体就不好,一来二去地闹,中风住了院。

    梁巳虽和李天水一个镇,但他们不是一茬人。梁巳和李天云是一茬,二十七八岁。李天水和梁巳姐姐是一茬,三十三四岁。

    李天水出去早,新疆又远,他也就每年春节会回来一次。梁巳只知道李家有个大儿子在新疆,基本没怎么挂过面,更别交集了。

    这事原本该她姐梁明月管,但梁明月她读书的时候给李天水递过情书,实在不好出面管,就硬推了她出来管。

    梁明月眼光很挑,梁巳总是有意无意地量李天水。他五官不错,双眼皮、深眼窝、高鼻梁,肤色是暗了些,可凭添了几分男人味。

    是生意人,但他身上完全没有生意人的市侩、机警、和圆滑。她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才贴切,索性也不形容。

    他回来了解了情况,随后开始一家家签欠条,认下李天云的账,然后卖新疆的所有不动产,七七八八地捂下了大部分的账。

    他先还了镇里村民们的集资,接着是厂家,最后才是像梁家这样的大厂家。梁明月是多么地精明,她当然不愿意吃这亏,但明面上不好什么,因为这是镇里协商出来的结果。

    镇里——吃鸡腿的人,就先别争别人嘴里的馒头。村民和厂家没实力压,大厂家都先缓缓。大厂家要有风范,还搬出了古代大儒商范蠡,白圭、和端木子贡等。

    经过一顿捧杀,梁明月心里直翻白眼,明面上没事儿,回了厂就给梁巳下任务,催她去跟李天水的账。

    梁巳看他收拾了会,找话,“你弟弟已经被银行起诉……”这不废话。

    李天水看向她,“你有话直吧。”

    这倒把梁巳给整难为情了,她斟酌了会,过去他身边蹲下,着梁明月教她的话,“你不是在东区有套房?”

    李天水让她,没接话。

    “这样、你把那房子按市价过我户上,我算了一下,市价一百二十万,抛去你欠我们家的八十万,我再给你四十万。”梁巳睁着大眼看他,“怎么样?”

    “那边准备修轻轨,区门口就是轻轨点。”李天水轻描淡写地。

    “谁的?”梁巳故作震惊。

    “我有朋友在局里上班,他都规划好了。”

    ……

    “哦。”梁巳恍然大悟,“我才知道。”

    “我朋友怕我那房子被人趁人之危,就提前告诉我了。”他都要放盘了,被朋友阻止,现在卖是傻子。

    “你们家那笔钱,我承诺的今年内会分批给完。新疆那边有陆续回款,镇上还有两户也欠我家钱,我年内无论如何都会还给你们。”

    “行。”梁巳起身,“我们厂今年也很困难,环保查得严,几百号工人要吃饭……”

    李天水仰头看她,还是那句话,“我年内会还完的。”

    梁巳没再别的,拎了包离开。

    梁巳得是实情,这两年环保查得特别严,今儿中央要来巡视,明儿省里要来巡查,停产就要停产。因为环保不合格,除了被罚款,还要花钱大力整顿。

    陶瓷卫浴的工序很繁杂,也是生活中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就拿马桶坐便器来,先把陶土各原料注浆成型—修胚—捡胚—施釉—装窑—烧成。烧制时间大概是 15—20 个时,高温要在 1250 度左右。

    早年梁家工艺不稳定,烧一千个马桶出来,总要有好几十个是残次品。现在烧一千个出来,也不见能有几个残次品。

    李天水收拾好零零碎碎的行李,去阳台上电话约搬家师傅,算明儿一早就搬回镇上。?他名下的不动产都在新疆,也该卖的卖了,目前唯一的不动产,只剩下东区的那一套房。

    东区那一套买得早,当时住不上就没装,现在想装、也没钱装,不得已只能搬回镇上老宅。他左右算了一笔,外债统共还有二百来万。

    他也差不多还有百十万的款没收,等收了,东区的房价涨了再卖,所有的外债能填平。但同时,也代表了他基本倾家荡产,一穷二白。

    他看见茶几上有一盒烟,梁巳忘下的,就倒了根出来,站在阳台上抽。他会抽烟,但没什么瘾,一盒烟放潮都抽不完。

    下午有个阿姨来面试,专门照顾中风偏瘫患者的,一天工资两百,因为要跟去镇里照顾,所以要另外加钱。

    他们这个市,是县级市。镇上离市区也近,开车七八分钟的事儿,夏天大都骑摩托和电瓶车。阿姨不意愿住家,晚上还要照顾孙子,提出早上七点来,晚上七点回市区。

    地方上的支柱产业就是陶瓷洁具,整个市统计下来,大有六七十家。这两年因为查环保,也确实不太景气,工厂关了不少。

    李天水家没有工厂,都是李天云给他组织货源,他销完收到货款再转回来。他在新疆除了是总代理,主要也谈房地产和酒店的工程直销。

    晚上他烧了两菜一汤,食谱是医生给的,患者尤其需要营养均衡。他照着百度视频,一点点地学着烧。

    饭后他了盆热水,坐在板凳上给李母洗脚。李母守寡早,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不容易。

    李母属于偏瘫,左半边身体无力,嘴也有点斜,基本的自理还是成问题。医生后期护理好,还可以慢慢恢复过来,至少能走路和去卫生间。

    李天水埋头洗脚,李母用蜷缩在一起的手指摸他头,含糊不清地问:“天……云……”

    “妈你放心,天云在新疆呢。“李天水安慰她。

    “妈……拖累你……你们了。”

    “妈你别想太多了。我原本就计划今年回来的。”李天水给她擦了脚,抽纸巾沾她嘴角分泌出来的口水,然后按摩了会她的胳膊和腿,才把她抱回床上休息。

    出来把厨房整理好,接到一位经销商的电话,对方要一批卫浴。李天水人虽然回来了,但那边客户资源还一直维持着。他挂了电话算明天找梁明月谈,想让她再给自己发一批货。

    镇里的厂家是不可能再给他货了,外面的厂家工艺不行,都不如镇上的成熟。镇里早在二十年前就是做卫浴发家的,然后一户带一户,慢慢形成了规模,再后来就规划了如今的工业区。

    他先给梁明月了电话,约了时间,然后回屋洗漱休息。隔天顺利搬完家,家里来不及收拾,李天水就先洗个澡,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去厂里找梁明月。

    梁明月听了来意,推厂里供不应求,还有订单没出货。

    李天水看了眼厂门口装货的大挂车,回去把家里收拾好,隔天又约梁明月出来吃饭。

    梁明月避而不见,推了梁巳出去。

    梁巳离开前撂话,“办砸了可别怨我。”

    梁明月摆摆手,你赶紧离开。